宛宛
一场小雪过后,天难得暖起来,林止从书架上收拾出一大箱子旧书,指挥路简将它们都拖到院子里,准备晒晒。
日头可人,蹦蹦跳跳的儿子去少年宫学习书法了,丈夫正在冲泡花茶,许多小虫还未开始聒噪,天地一时静极。林止将旧书一本一本地从箱子里拿出来,摊开放在地上。
又拿出一本书时,林止自陈旧的封面上辨出“白衣女人”这四个字。她记得这本书,讲述的是一个带有破案色彩的西方故事。原本是洁白带碎花的封面,如今显出陈旧,摸上去有一股凉意,是书放得久了、特有的凉。确实太久了,这是她初中时的书。
林止有些好笑,晒书倒晒出伤春悲秋的意味来了。她现在可是盼着春天快点来,不至于这么冷。
儿子早就惦记着脱去棉服,出去好好耍耍!
她不禁笑起来,随手将书翻开。一张泛黄的纸条落在地上。
林止弯腰捡起,纸条从中间对折,约拇指宽,像是匆匆撕下,年岁久了,断口参差的纹理显得有些单薄,但还清晰可见。打开来看,一行字大大咧咧地铺开,虽然有些洇了,她还是能一字不落地将它们认出来。
“庶几遐年,愿能见卿宛宛,还如故人。”
林止心猛地一跳,二十一年前,那个冬日的夕阳又清晰起来。
初二。
下课后,教室里叽叽喳喳,林止将笔放下,百无聊赖。
正东张西望时,倚在窗子前看书的杨远忽而望过来,正对上她的视线。林止一愣,“嗖”地低下头。
少年笑得粲然,好似有一种魔力,只一瞬间,便使她心里难过。
她不自然地抬起头,杨远已经低下头看书。上课铃声响起,林止发了一会呆,转过头看向窗外。
花坛里还有残雪未尽。夕阳拖着几朵云迤逦在教学楼的罅隙里。
林止翻开角落里的本子,开始写日记。
一段青春期特有的暧昧与试探之后,日记本写完三分之一,杨远和林止走到一起。
初三的日子鸡毛蒜皮,许多负能量在空气里无端凝了起来,简单而苦闷。
林止和杨远的苦闷并不会积聚,只消看见对方就开始欣喜。心内的温度在无味的环境里不增反减,终于在一个午后彻底点燃。
临近中考,课堂内容全都转为了枯燥的例题讲解。春困夏乏秋无力,语文数学英语课。更何况这节语文课还处在春夏之交的午后。
林止昏昏欲睡时,同桌递给她一张纸条。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教室彼岸,杨远正看过来。林止低下头,大大咧咧的十四个字在纸上排开:
“庶几遐年,愿能见卿宛宛,还如故人。”
林止心里瞬间炸开,老师讲课的声音愈来愈远。她又想起那日窗前,杨远粲然而笑。夕阳迤逦,冬雪未眠。
庶几遐年,愿能见卿宛宛,还如故人。
如果我有暮年,希望能见你宛宛可爱,还如今时。
林止心里第一次有了一辈子的念头。
中考之后,二人去了不同的高中,关系延续了一段日子,终于如同许多段青春的恋情一样无疾而终。
林止难过,浑浑噩噩,到处想他。想得狠了,便哭一场。她不敢一个人呆着,又想干脆躲起来。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后来,波澜不惊地,忘记了是什么缘故——相亲也好,恋爱也罢——总之她和路简顺理成章。住同一间房子,有同一辆车子,再往后,还有了孩子。
日子皱起的波澜有浪漫也有挫败,又苦又香,能一辈子。
林止轻轻摩挲着纸条,将它重新夹进书里,心里突然涌起一些伤感。
她和许多人一样,过上了顺遂、平淡、又上进的生活。
他也一样。
庶几遐年,愿能见卿宛宛,还如故人。
丈夫将花茶泡好端过来,见她正拿着一本书发愣。日光洒下,勾勒出的剪影柔和,他不由放缓脚步。
“在想什么?”
林止下意识道:“见明月宛宛如故人。”
路简失笑,将杯子放在她旁边桌上,在她面前挥手,道:“快回神。”
林止有些羞恼,捏捏丈夫的脸:“我遇见你,为什么不像小说里一样?”
“哪有那么多事跟小说里一样?”
林止笑起来,接过丈夫递来的花茶,将书轻轻放进箱子里。
【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