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衣男子坐在院中摆弄着年前刚种下的桃花,这春分刚过,桃树已是抽了芽,院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男子微侧目,唇边的笑还未完全扬起便被带入怀中。
抱着自己的人喘着粗气,勒着自己的手臂也使用了死力气,微愣后蹙眉,知道这人是生气了,抬手轻轻安抚,也不问。
“气死我了!”果然那人按捺不住先开了口,“真是气死我了!!”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红衣男子温润如玉,牵着那人走到园中的石桌坐下,桌上摆着一套青瓷茶具,男子搭袖斟茶,“把你气的,满头的汗。”
“他们说我娶了个男妻已是乱了伦理!居然还是个戏子!”男子恨恨一捶桌。
斟茶的手一滞,又马上恢复,状似不经意问道,“你在意?”
“当然不!”男子急急否认,又低下头,“我只是……只是不喜欢他们那么说你……阿黎……明明你那么好!他们都不知道!”
慕容黎轻笑,拿起一杯茶送至还兀自生气的人唇边,“只要你不介意,他们说什么,我自是不在乎的……执明,我们的事……没必要听他们怎么说。”
明媚的春光映衬娇颜,一时笑靥如桃李。
是的,慕容黎是这京都内的名伶,但戏子终究是戏子,不管你在台上如何出彩,下了场子,你便是众人口中与娼妓为伍的戏子,都说**无情,戏子无义,世人大多不耻。
执明即使在多年后想起,也还是会记得慕容黎是如何在台上戏腔婉转,身段一转,一片眼波横,水袖轻扬间赢得一场欢呼。那时自己便已看呆了去,自然也还记得当时的慕容黎如何的冷淡,他说什么来着?
哦,他说,“将军还是且回吧,这戏堂子怕是污了将军这金贵身子!”看看,哪有现在这般温润。不过……后来一番死缠烂打终是抱得美人归,倒也不吃亏。
不自觉天色已暗,执明在慕容黎的开导下倒是看开了,捧着慕容黎的脸在其唇上磨蹭了好一会,道,“我不管你是不是戏子,你是我夫人……唯一的夫人……”
“瞎闹!我一个男子,你却称我做夫人!什么意思?”慕容黎轻捶执明胸口,弯着眉目,“还不快去洗洗,臭死了!”
执明在慕容黎唇上偷香,然后沐浴去了。
慕容黎看着执明拐出小院的背影,垂下眉眼,说是不在意……其实,最在意的还是自己吧,京都地位分三层,执明是上九流的官,自己是下九流的戏,也难怪他们背后戳脊梁骨了。
不过……这执明这几日也的确奇怪的紧,总是早出晚归的,今日算是回来的早的了。
听闻边疆形势不容乐观,又听执明说皇上急的已是两日未合眼,这次是两国联合来犯,若是这仗打起来,没个三年五载,怕是停不了吧。
轻叹口气,三国交战,受苦的只是百姓,那些大官还是夜夜笙歌,慕容黎眸色一冷,若非战火绵延,自己又怎么会沦落到做戏子这一步呢……
起身出了院子,吩咐丫鬟晚上备几个清淡下火的小菜,就打算回房小憩,没想到一回房就看见执明换了衣服,倒在床上,连被子也没盖就那么睡着了。
摇摇头,轻拉过锦被,又细心的掖了掖被角,想了想又轻手轻脚爬到内侧躺下,用手撑着头看着沉睡的男子,眼底下是清晰可见的青黑,最近是忙了些什么啊?从眉角到颧骨有一道淡粉色的疤,嵌在精致的脸上倒也是不突兀。
这是他第一次带兵打仗,敌军的将领在他脸上划的,同时,他也取了对方首级。那一年,他不过也才十七岁……
执明睡着的样子全然不像军营中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安安静静的,倒像是个孩子一般。
看着看着,慕容黎撑着头就着这个姿势阖眼而眠。
再睁眼就看见执明偏着头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腾地一下就红了脸,伸手将面前人的脸推向一边。
“醒了就起,躺着做什么?”窘迫的坐起身子,理了理衣领就打算下床。
赔笑着给慕容黎拉直长袍,鞍前马后的让丫环将晚膳搬到房里,又拉着慕容黎坐在桌边不停地布菜。
“这可是菜圃里的野菜,也算是野味了!你尝尝!”
“还有这个,这可是涵泉里的鱼,肉质鲜嫩,还带着甜的!”
“这个是我昨日在郊外打的獐子,听人说这时候的獐子肉最是嫩!”
……
默默无语的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菜,慕容黎放下筷子。
“怎么了?是不是不合胃口?怎么就不吃呢?”执明一见慕容黎停筷,也赶忙放下筷子。
“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我?”语气一如既往淡然,看不出什么情绪。
“……”执明一愣,低下头笑,“能有什么事,看你瘦成这样,我可心疼的紧,恨不得把你补得白白胖胖的……”
定定看着执明半晌,慕容黎垂着眼,重新拿起筷子,“这样啊……”也不知他是信了还是不信。
那日起,执明像是突然忙碌了起来,甚至有时是一夜不归,即使第二日回府也是一脸疲态。
慕容黎还是日日照顾着院里桃花,对于执明的事儿也不问,仿若没这事儿一般。
“还不歇息?”执明一回房便看见慕容黎靠在榻上,身边一盏如豆烛光,膝上放着一卷书,但很显然,榻上的人儿心思并不在书上,因为他正盯着虚晃一点发呆。
“嗯?嗯……睡不着,寻了本书来看,却是越发无聊了。”扯了扯嘴角将书合上,“怎么又是这么迟?”
“你也清楚,最近……有些事。”执明环住慕容黎,将脑袋埋在慕容黎怀中,连语气都带上慵懒。
“有什么事是不能对我说的?”慕容黎抬手摸了摸执明的脑袋,怀中人不再说话,“好了,既然是不愿说,我也不逼你,歇息吧……”
欲起身又被按在榻上,随后唇上便附上一片柔软,慕容黎一愣,闭眼回应。
那夜抵死缠绵,似是怎样都不够一般,室内一片春色旖旎。
天未亮,执明起身披了战甲,吩咐了下人不要打扰慕容黎,又看着床上熟睡的人儿,才合上门走了出去。竟是没看见那掩在锦被中的手紧紧攥着。
慕容黎怎么会不知道,边疆戎狄愈发猖狂,连点我城关三城烽火,他怎会不知道,圣上早已是让执明带将上沙场,这一去便是生死两茫茫,他怎会不知……
身后一片死寂,除了风吹战旗猎猎作响,以及战马蹄踏地咴气声,便再无杂音。
“戎狄犯我城关,可该杀?”声音不大,却是不怒自威。
“杀!杀!杀!”将士皆振臂高呼。
“好!今日便随本将军去杀他们个痛快!”一勒马缰绳正欲开路。
“将军!”忽听一声唤,执明一震。
看着城外整装待发的军队,慕容黎面无表情走了出去,一袭月白长衫在一众身着铠甲的战士间分外惹眼。
执明是断断没想到慕容黎会来的,对着身边的副将吩咐几句话,调转马头。
“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执明冷着脸。
“若非我先前早有听闻,怕待我醒了,将军就该走了吧!”慕容黎极少叫自己将军,除非怒极,除非气极。
执明低下头不说话,慕容黎也就那么盯着他。
“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我……”执明嗫嚅,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你这样我就不担心了么?!我只会更担心你知不知道!”慕容黎吼道,“你连个好好的道别都不曾给我!说征战便征战!你将我置之何地!”
“我……”执明急于解释,却无从解释,将在外,家眷不得离京。
慕容黎闭着眼深吸一口气,退后半步,再睁眼已是一片清明,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不过半臂长短,柄上缠着红绸,顶上系一流苏,“将军可还记得这匕首?”
“记得……”怎会不记得,这是他亲手锻造,在大婚之夜送予慕容黎的,他还曾指着自己的心口说,‘若哪日我负了你,便拿着匕首朝这来!’
“记得便好,记得便好……”慕容黎喃喃,说着露出白皙手臂,“将军你且看好了!”
话音刚落,匕首便在手臂上划了一道刺目的伤,鲜红的血爬满了皓腕。
“你这是做什么!疯了吗?!”执明跳下马冲上前,想拉住慕容黎为他止血,却被慕容黎挣开,月白袍袖上晕开一片血迹,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溅起一片几不可见的尘土。
“将军,你一月不还,我便划一刀,一年便划十二刀,十年便是一百二十刀……”慕容黎扯着嘴角,唇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
“你……你这是何苦!”这自是心疼,那一刀刀便像是剜在自己心上一般。
慕容黎不答,突然跪在地上,将双手交叠放在额前,不卑不亢,俯身叩首,又缓缓抬头,将身直跪,朗声而语,“请送将军出我城关,取战之大捷,护我百姓安康,吾将以桃花为酿,待君回还!”
握拳的手松了又紧,终是咬着牙转过身,红着眼对着将士吼,“出发!!”
副将牵过战马,翻身上马,领着军队往西南进发。
血已干透,连手上都痛的麻木,慕容黎看着爱人离去的方向,直至烟尘也看不见才缓缓起身,摇摇晃晃往城门走去。
候在城内的家丁,丫鬟一见自家公子虚弱至此,忙迎上前去,几个小丫鬟也哭着去寻了大夫。
看着被包扎完好的手臂,慕容黎斜靠在床边,桃花开正好,回身取了一方丝帕,铺在树下,轻轻晃了晃桃树枝,见桃花落如雨,不大一会儿就铺满了帕子。
拢了拢帕里的花,唤了身边的下人去城西的酒家买些酒,仆人不解,“公子,这将军府上本就有不少好酒,何故要去城西买?”
慕容黎也不恼,兀自将桃花放在石桌上理了里面的枯花杂叶,“府上好酒是不少,但多是烈酒,城西酒家的酒也并非就是最好,只是分外清甜,也不烈,性温和,倒是和这桃花相衬,酿的桃花酿自然也香。”
下人听了吩咐点点头退下了。
理着桃花的手缓缓停下,朱唇微启。
“又不是心中爱听,大古似林风瑟瑟,岩溜泠泠。我只见山长水远天如镜,又生怕误了你途程。见被你冷落了潇湘暮景,更打动我边塞离情。还说甚雁过留声,那堪更瑶阶夜永,嫌杀月儿明!”
婉转戏腔从唇中泻出,是《汉宫秋》的第四折,并不是慕容黎最喜欢的戏文……但偏就是在此时不自觉的吟唱出声。
当日汉王送昭君出塞和亲为求和,如今他却是送自己夫君上战场也为了和。明明心中万般不舍,却还是只能目送其走远。
一挽衣袖,垂着眉眼,一如昨日的清瘦,竟是三年如一日的清冷性情,大约也只有在那人面前才露出温婉,只是这样唱着,无知无觉似是瞬间变回了三年前那个清高冰冷的少年。
心中怅然慌乱却不自知,只是一味的抚着心口幽幽的唱,却也是徒劳枉然。
又见颤抖的,抿着唇垂首理着润红的桃花瓣,显出几分慌乱,将桃花收拾着包成一个小布包,护在掌心,遥遥的吩咐管家福叔“喊人注意着边塞的战事,回来报我将军可是安好……”
徒留淡淡桃花芬芳。
是夜,慕容黎有些不耐的卧在榻上,身旁的冰冷几乎冷到心里去。即使是自己送他出关,即使一遍一遍告诉自己那个人一定会回来,却还是抑制不住的不安颤抖。一室苍凉。
天色微亮,候在门口的小厮听见房内有动静,得了允许推了门进去,却看见榻上颓然的慕容黎,担忧着开口,“公子……”
却只见少年挥了挥手,“你去注意边塞的消息,随时来报我……”
“大军刚刚出关,哪里来的消息,公子你糊涂了……”小厮无奈的笑,“公子莫要担心了,大将军一定会凯旋归来的……”
慕容黎不理他,只是吃力的从榻上爬起,一夜未眠的无力样子让人心疼。他摇摇晃晃的踱到桌边,瞧见铜镜里自己的模样,神情淡漠的挥退小厮,纤白的手却颤抖的执着铜镜。
“是我糊涂了……”焦灼的期望那人归来,从不在乎自己面容的少年却担忧着那人归来时,自己早已不是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