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她的哥哥离开了。
“没关系，不用担心，贝尔。”他带着往常那样温和的笑容，跪下来平视她的眼睛，“哥哥有一定要做的事情，贝尔是好孩子，一定可以理解哥哥的吧？”
或许是出自小孩子的直觉吧，她异常执拗地拽着他那身从未见过的黑色斗篷，一个劲儿的哭，任凭他说什么都不肯乖乖回家。
玩偶掉在地上——那是哥哥为她挑选的，特别的生日礼物——而她没有心情去管它，皱着眉头，委屈地盯着替她将玩偶捡起来的哥哥，也没有接的意思。
渐渐地，哥哥露出了为难的表情，站在他身后的那四名和哥哥同样装束的，有着银白发色的少年少女们也仍然是一副阴森的神情。她心里怕极了，甚至不知是为什么而害怕，她希望哥哥能留下来，像过去的无数次那样，抚平她的恐惧。
“……过来，贝尔。”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不安，他领着她坐到院子里的秋千上，随着秋千摇动时所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哼唱起一个从未听过的旋律。
歌声稚嫩，时而停顿，但那个调子实在是美极了，她专注地盯着哥哥温柔的青蓝色眼眸，不知不觉间忘记了恐惧。
紧绷的神经稍一松懈，倦意就紧接着袭来，她在哥哥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而当她终于在母亲的呼唤声中醒过来后，便再见不到哥哥的身影了……
当她再度接触到哥哥，已经是六年后的事了。
“喂，这里是科尔家。”
那本应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下午，因为妈妈不在，她理所应当地接起了电话。
“……喂喂？”话筒另一头没有传来任何声音，她有些疑惑，于是再度询问，但始终得不到对方的回应，“……是谁？”
当她感到迟疑时，一张面孔电光火石地从她的脑内闪过，为什么会想到那个人呢？或许和前几天来询问六年前失踪事件的刑事有关吧，让她重新记起了那个人的事。
“……是哥哥吗？”她的声调一下子提高了不少，抑制不住的激动起来，话筒对面的沉寂让她有种奇异的感觉，或许她的猜测是正确的，“伊安哥哥？！”
然而就当她喊出哥哥姓名的瞬间，电话被挂断了，话筒里的沉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冷漠的忙音。她瞪着眼睛，整个人僵在原地，过了一好阵才将听筒从自己耳边移开，她木木地看着它，脸上残留着三分欣喜，七分难过，泪水在眼眶里凝聚，最终模糊了视线，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坠落下来。
“……伊安……哥哥……”
失魂落魄地扣上电话后，她再度大哭起来，就像六年前哥哥出走的夜晚一样……
“贝尔·科尔……没错，就是这一间了。”
通过同伴的引导，他来到了这所疗养院，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抬头凝视半掩的房间门口所挂着的姓名牌，久久没有动静。
贝尔，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呢？用她的时间计算，已经相当久了吧，但对他来说，却不算是一段特别漫长的光阴。
“……我之前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并不是太好，抓紧时间，阿吉，大家都在等。”
见他出神的样子，同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开口道，斟酌着词汇，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苛刻。她总是那样善解人意，倒让他感到不好意思。
“抱歉，索蕾特……麻烦你在这里稍等片刻。”
说完，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终于走进了房间。
房间并不算宽敞，正对着门的方向就是一张床，他走近床边，看到上面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她正睡着，似乎梦到了什么，眉头微微蹙起，看着颇不平静。
她真的已经老了，满是褶皱的面孔上几乎看不出昔年的痕迹，或许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面颊深深的凹陷下去，看起来十分消瘦。
“贝尔……真的是贝尔吗……”
他在她的床前喃喃自语，他明明应当习惯了这样的场景，却仍然难以维持一贯的镇定表情。眉毛终于发着颤蹙了起来，他紧紧的咬住下唇，嘴角仍不住地向下坠，从鼻腔窜上来的酸涩感一直顶进眼眶，他连忙掩住眼睛，不让泪水就这么掉下来。
“这次也……还要持续多久……这种事、这种事还要再继续下去吗……”
他扶着床沿支撑自己的身体，肩膀轻轻颤抖，这样的命运似乎已经重复了很多次，或许还要持续更久，望不见尽头。像他们这样的人，注定不可能与家人共度白首，他们……没有那种资格。
“是谁……谁站在那里……？”
耳边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轻飘飘的没什么力气，他愣了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是谁在说话，直到他看清床上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棕红的瞳仁倒映着他模糊的影子，他们互相凝视良久，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瞬似的。
“……啊——莫非……莫非你……”
老人怔怔地看了许久，那双缺乏精神的眼睛逐渐睁圆了起来，她激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要将期盼已久的答案道出。
他也终于因此回过神来，但下意识的反应却是想从她的身边逃开，退后时步伐有些踉跄，然而一股力量拉住了他，顺着感觉望去，却发现不知从何时起，贝尔干瘦的手掌覆在了他的手上。那只手看起来那么无力，只需轻轻一抖就能挣脱，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但他却做不到将手臂从这束缚中抽出，反倒如负千钧，最终迫使他重新回到她的床前。
“伊安……哥哥？”
谜底终于被揭开，就连解密人自身也带着满腹疑惑，就怕是自己年纪大了，在自欺欺人，然而充斥于她眼底的那些期盼、诧异、怀念、悲伤……甚至微不可见的恼怒都是真真切切的。
“……嗯，我回来了，贝尔。”
都到这个时候了，就算再否认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虽然不想做可能会给同伴添麻烦的事，但是……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就让他任性一回。
贝尔·科尔逐渐从刚刚苏醒的迷蒙中回过神来，床边的少年看上去仍有些不知所措，银白的短发，青蓝的眼眸，以及那古怪的黑色斗篷……太像了，和那时失踪的哥哥，伊安·科尔简直一模一样，仿佛他跨越了时空，从出走的那个晚上跨进了她的视线，让她不由得就叫出了哥哥的名字。
然而正因为他们是那么相似，仔细一想才更加不对劲，自哥哥失踪之后已经过了七十余年，就算再见面，他也应该和她一样，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了，怎么可能还是当年的样子？简直像是小孩子的妄想似的。
“是吗……我已经老到开始做这种梦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年迈的脸上皱纹层层叠叠的堆砌起来，已经多久了？从她十三岁之后，似乎就没有梦到过哥哥了，想到这个，便不由握紧了少年的手，用已经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庞，拼命地，想要记住他的样子。
“不过就算是做梦，也太过分了……”她用怀念的声调轻声控诉，棕红的眼眸渐渐也闪闪发亮起来，“来得太迟了……从最开始走的时候就莫名其妙，这么多年来明明一次也没有梦见，现在却让我伤心……伊安哥哥，真是坏心眼呢。”
“是吗……让你感到寂寞了吗？对不起，贝尔，对不起……请原谅我……”
他就只能不断重复这样的话，有罪的人是他们，无法为自己开脱。
“我啊，有很多话想要和哥哥你说……一直一直……”
贝尔微笑着，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缓缓流下，他反过来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青蓝色眼眸中映照着妹妹的模样。
“我也……会听你说的。”
当少女推门走进房间的时候，谈话似乎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她的同伴仍伫立在床前，侧影看起来十分寂寥，那副样子，倒是与插在窗边花瓶里的，那束因开始干枯而垂着脑袋的三轮草①十分相称，构成了一幅令人感到悲伤的画面。
“阿吉……结束了吗？”
她在门外等了很长时间，所以忍不住进来催促，但看到他这副模样，原本的催促也变成了轻柔的询问。作为一直跟随着阿吉的同伴，她能够理解见到亲人老去，而自己仍未改变的悲伤，在不停的转世中，他们虽没有忘记原本的自己，但也难以抹去这些亲人在他们生命中所留下的痕迹。
“……嗯，抱歉让你久等了，这就回去吧。”
他放开老人的手，再看了一眼她熟睡的容颜，然后笨拙地替她掖好了被子。当他转过身来时，似乎又恢复了原来可靠的样子，只是她并没有看漏他微微泛红的眼角，但也没有因此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两人先后离开了房间。
他最后在门口停顿半晌，终于，将一声叹息关进了不算宽敞的房间里……
“晚安，贝尔……贝尔·科尔。”
The end
2016-06-30 21: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