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
by日月太急
那是莱戈拉斯第一次见到祂。
他看见那个不知名的人伫立在白城的街头上,身披漆黑的衣。
那人站在雪白的楼宇下,隔着人流,像是幢幢的一团影,带着缄默。祂遥遥地伸着一只手,姿态端静,像是要渡谁的悲苦,如一尊悲悯的神像。
那时他看见兜帽下的那双眼。
那双古镜一样的眼。
清得让人悚然。
那双眼里仿佛张开了一个世界,带着某种绝顶的威严,迫人直视。
年轻的精灵看见高涨的火焰,焦黑的枯骨被高举。幻境中鲜血染红了圣徒的白衣,他被挂在高竿顶上,白衣垂下那么长,像是一面祭旗。
高塔。
圆月。
那时圣殿召集的钟声忽然响起,钟声像是冰冷的水从他的头顶灌下,他终于从幻境中清醒,一身冷汗。他喘着气仰头,望见圣殿之上惊起满城飞鸟。
回头那人已不见。
莱戈拉斯见到伊力萨王时,他的这位老朋友正满脸倦容的坐在王座上。新皇看见他们的到来后显得异常高兴,引人注目的浓浓黑眼圈都像淡了一些。大概是他那些堆成山的奏折和政务终于有人能帮他担待一点儿,毕竟大战过后的善后工程也不容易。
金雳在莱戈拉斯的背后以自认为的低声说:“看来王后这几天新婚生活挺受冷落的啊,咱们国王这简直是有了奏折忘了妻啊。”然而一位矮人的低声实在说不上低,他身旁一圈国王的亲信大臣中响起了几声轻笑。
国王大概也听到了这句话,满脸尴尬,他只好扶着额头低咳几声,示意肃静。
随即国王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大意就是他们在重现刚铎辉煌的路上,不仅要恢复国力,还要收复失地,平定周边的纷乱局势。再之刚铎的威严与声名在黑暗不再的年代,必要再次覆盖整个中洲,所以近期他将亲自领兵南下,去往侃德和哈拉德等地带,再次竖起刚铎人皇的旗帜,结束当地哈拉德人和昂巴海盗联盟的叛乱。
“其实……就是新皇登基,要去巡视一番疆土,顺便震慑一下逆贼吧?批了这么久奏折,出去散散心,说不定一路上还可以出个游什么的。”金雳再次以他那矮人的低声说道,打着巨大的哈欠。他通常对国王讨论要事时的口吻和措辞不怎么感冒。
前方人皇的身影再次僵住。
莱戈拉斯偷偷笑出了声。
“届时罗斯洛立安的一队精灵将与我们同去,”人皇宣布,莱戈拉斯右侧的一位精灵微微俯首,“他们原本来到到刚铎护送特殊物品,但由于情况特殊,听闻王国中残存的黑暗聚集在侃德一带,他们乐意与我们一同前往,扫除黑暗势力。”
“是乐意一同游山玩水吧?”金雳继续补充,发表着他的看法。
“散会。”前方人皇无奈地挥挥手。
莱戈拉斯拍拍金雳的肩膀,笑着走了出去。
那时他看见白城上方的天,带着雨季的蓝,那么美丽……和很多年前看到的一样。
那时他说什么?大概是“天原来……是这样蓝的”?
飞鸟已过,也无白云。
那么美的蓝天。
御驾亲征。
当莱戈拉斯骑着战马追随在人皇之后离开时,恰是白城的三月。圣白树的花常开不败,满树的花连绵成一片雪白的海,远远地望着像是城头吹来的雪。那时白城的最高处新皇的旗帜高高飞扬,白衣的皇后在城头凝望,风里她的裙裾也飞扬,像是飞鸟。
城头传来渺渺的歌声,那是一支送行的歌。
白城的三月。
他们到达侃德的时候莱戈拉斯一眼就看见高耸的关塞。那是一座漆黑的塔,立在日光里,形成剧烈的反差。
那一战并不顺利。
他们赢得很艰难,战斗甚至说得上惨烈。他们得到的消息有误,侃德里藏着的不止哈拉德人和昂巴海盗,半兽人的残余势力也盘踞在那里。对方的兵力至少超过了四千。
他们原本抱着的轻松能赢的心态在战斗中崩溃,这一次的敌人主力是与他们相同的人类,不同于以往的半兽人,人类的极尽狡诈在战斗中被他们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们至少在战斗里死去了一千人,那一战双方的鲜血都铺成道路。
那一晚烽火不息。
第二天早晨战况才稳定。
莱戈拉斯看见战场上竖起了无数高竿,高竿上都是死去的战士,他们的鲜血将高竿染红。哈拉德人的习俗就是将战俘的尸体挂在高竿顶上,高举枯骨,以向对方示威。
大多数尸体都焦黑,他们在火中被焚烧,死后面目全非徒留一副枯骨。就像是魔鬼被锁在十字上,它的骨都燃烧。
火焰。枯骨高举。染血的高竿。焦黑的人形。
这些场景似曾相识……莱戈拉斯想,有什么东西在回忆中像要破茧而出。
有人在他背后不可置信的叫起来,随即是低低的抽泣。
他转头,看见梦魇里的画面。他看见鲜血染红了圣徒的白衣,他被挂在高竿顶上,白衣垂下那么长,像是一面祭旗。
不……那不是圣徒,他误以为那是圣徒,因为那人穿着白衣!可是穿白衣的不一定都是圣徒,他穿着白衣……因为他是一个精灵!
那本应是在光明里永存的生命,行走在天与星光的河溪中。现在竟被杀死后昭彰,枯骨高举。
这是对生命的亵渎。莱戈拉斯行了精灵悼亡的礼,低头致哀。
他看见精灵的衣角,净如白雪。那么眼熟。
他终于想了起来他在何处见过这样的画面。
白城。黑衣。
古镜一样的眼里张开一整个世界。
伸出的手。
是否相邀。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这边。他们在刹那的惊异后迅速低下头,以缄默表示悼念。
那是一个罗斯洛立安的精灵。
他明白罗斯洛立安的精灵有何等热爱那片黄金森林,他们在夜风里看着梅隆树的树梢在矞矞灯火中起伏,于月轮中歌吹,唱颂声如海潮。夜夜如此。也许他还没能看到他亲手种的梅隆树长大,却再不能在月光的海里唱颂古谣。莱戈拉斯的思想飘得很远,忽然感到悲切。为了人类的一场战争,或者只是简单的为了“扫除黑暗”,如今他却付出了与故乡永别的代价。
那个精灵低垂着头,看不见他的眉目是否写满悲伤,所见的只是风里他的发梢起落,晕出极淡的金色,近乎天光。
其他的精灵们立在一旁,神色悲悯。他们低吟着悲歌,像是海潮起落,莱戈拉斯从歌声里听出那么宏大的悲伤,让人想起故事里一生都没见过海的海鸥从夜空里坠落,临死的那一刻它看见起伏的月光,以为看见了大海。他小时候听不懂,他说怎么会有海鸥一辈子都见不到海?它难道不生在海边吗?
后来他终于明白,那真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世界上总有些海鸥一辈子都见不到大海。
那个故事那么短,那么宁静,可是又蕴含了浩荡的悲伤。又辽阔又岑寂,带着洒脱。
年轻的人皇骑马到来,人群散开,让出一条路。他听见新皇发出一声怒吼,又像是悲鸣,他从马上跌落,满脸泪水。那一瞬间这位人皇仿佛骤然老去,他的眼瞳里显出某种极深沉的悲哀,但他哭的又像个被揭开了伪装的孩子,那么狼狈。
那应该是罗斯洛立安一位深得民心的精灵。他想。也许年岁极长,地位崇高,曾与新皇相识。他感觉到人们深切的悲伤。
他们并没有就此离去侃德。大概是将继续南下巡查。
他看见人皇亲手送出一只信鸽,莱戈拉斯觉得估计是要带给罗斯洛立安的精灵。如果那个精灵真的身份极为崇高的话,或许……没准儿罗斯洛立安的精灵会赶来一趟,将他的遗体带回去?甚至凯勒鹏领主?
或许。
几天之后真的有精灵赶来。
他们列着长队,手提灯盏,摇曳的火光里披着长长的斗篷,齐声唱着悼念的歌。他们来临之时夜晚也降临,时光因他们的到来而一瞬变得悠远,歌声缥缈又宏大。精灵们散发着微光,瞳光透着温软的慈悲,那样美好的生灵,眉间却隐着悲伤。
他突然发现那首歌他那么熟悉。
那是来自故乡的悲歌。
原来曾经相识。
[生如幻影,如电光火石。]
他低低的和声,声息在风里散开,轻的像是一声叹息。那么古老的悲歌,让人想起雪白的花在墓碑前盛放,那之上萤火纷飞。精灵们的歌声汇成海一般的宏大。
[离人远去,故土无路。]
离人远去,故土……无路?莱戈拉斯一顿。曾经他在密林听闻的时候只觉得悸动,可是如今站在万里他乡之外竟然觉得悲凉。故土无路……故土无路……这是怎样的无奈,连故乡都没有归路?
这时冰冷的月光被挡住。
有人在远丘上,逆光而立。
精灵在战栗里抬眼,再次看见黑衣的人,独立在月轮里。祂遥遥地伸着一只手,姿态端静,像是要渡谁的悲苦,如一尊悲悯的神像,立在天光雪野里。
古镜一样的眼缓缓张开。
他再一次看见圆月里高塔耸立,战场上鲜血染红了圣徒的白衣,他被挂在高竿顶上,白衣垂下那么长,像是一面祭旗。
潮水一样的冰冷和恐惧向他涌来,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曾预见死亡的黑衣人。祂的姿态那么端静又悚然,像是神明,祂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如同相邀。
可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看见了那双眼睛,看见了死亡?为什么祂隔着人群伸手,是否相邀?
他在脑海里叫嚣着想要离开,那是发自本能的恐惧,可是他丝毫不能动弹。他看见那双眼里大海涨潮,漆黑的海水淹没了烽火和白月。漆黑的海水也将他淹没,如坠深海,冰冷深入肌理,身周寂静如死。
[……我们终将再会。]
这时挽歌的最后一句挤进他的脑海,精灵们高唱,留下泛着微光的泪水,仿佛墓碑之上萤火突然四散,只有月光穿透云层洒在墓碑上。又仿佛故人白发相逢。
歌声涌进他的脑海,像是刀光劈开混沌,他终于从深海中挣扎而出,四肢脱力。从那目光脱离出来的一瞬间,他的记忆中有什么瞬间挣脱枷锁,浮出水面。
他头疼欲裂。
我们终将再会。
精灵队列的末尾金发的国王骑行而出,周身微明,他的眼瞳在夜色里,像是沾染了星子的沧海。
微光浮世。
他等来的不是凯勒鹏领主,甚至也不是凯兰崔尔夫人。他等来的是密林之王。他等来的是他的父亲。
那根本就是一队密林的精灵。他们在密林之王的带领下,横跨万里河山,逆着风尘和昼夜唱着挽歌而来,只为了带回某个已经在战火中死去的精灵。
他隐约明白那个精灵是谁了。
人群为精灵们散开一条路散开,那之后是一具素白的棺材。大概是时间仓促,只能找来一副最简单的棺材,棺材中有人长睡不醒。莱戈拉斯不顾一切的跑上前去。
人群后他看不清精灵的脸。只能看见精灵的领口处别着形如绿叶的别针,他淡金色的发梢在风里起落。
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死亡的是谁?
是谁……是谁。
是谁。
火光里是谁的长发高高飞扬,谁的身形坠如枯叶?
又是谁在高竿上被挂起?谁的发梢在风里起落?谁的白衣染了鲜血,垂如祭旗?
他几乎站不稳。
金发的精灵……白衣高挂……人皇的怒吼……故乡的悲歌……曾经相识。
他终于明白。
为什么他看见了那双古镜一样的眼,看见了死亡。为什么那人隔着人群伸手,渡的又是谁的苦。
死亡的是谁?
是谁。
他遥遥地看向远处黑衣的人,心中了然,忽然觉得身体在夜风中那样的轻。
他缓缓地看向那双古镜一样的眼,面容坚定。
电光火石。
他看见所有的永恒和终结,所有沉重的悲喜、死亡和鲜血都在顷刻间掠过。在那古镜一样的眼里竟然绚烂如烟火。
真像是电光火石里的一生。
他看见高塔的影,刀剑的冷和火焰的光。
他都想起来了。
他死在那一夜。
故乡的精灵从万里之外赶来,逆着昼夜和风沙,披着星辰,只是为了在他死后带他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