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三更天。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咧!”身形较为高大的更夫提梆敲了下锣,困意袭来,打了个哈欠,继续扯嗓子喊道:“夜半,子时咧!”
深秋时节的夜晚,天气已经变得冷了起来,旁边提着灯笼的小个子更夫缩着脖子紧了紧身上的衣服,随意地巡视着街头巷尾。
两人一面草草地巡夜,一面扯着闲话打发时间,极不负责。
“如今已是太平盛世,这镇子又不是京城重地,哪里还有什么作奸犯科之辈?”小个子嘀咕着。
“瓜娃儿哈拙拙滴,前段时间辣个卖果子滴黄家好几口子都被灭口了晓不晓得?”
“黄家?那不是遇上发了疯的贼人了么?况且,那贼人不是也被官府擒住了么?”
“那四为了安抚民心晓不晓得,黄家算是大户人家,一个发了疯滴怎么可能有机会杀了辣么多身边有家丁仆人的黄家人?”
小个子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说的有道理啊,可怜了黄家的小公子了,年岁尚小,双亲没了还有那么个叔叔找上门来抢夺家产。”
“嗦滴是哎,黄家就辣么一个小独苗苗,所以嗦多生娃儿还是要得。”
两人行至巷口一家茶肆前,小个子用手肘杵了杵正打算敲锣的同伴,惊道:“老刘,快瞧那边!”
老刘又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道:“咋咧?一惊一乍滴!”
小个子指了指茶肆的方向。
隔着窗子可以看到,茶肆里正有红光在跳动着,并不像是寻常烛火的样子。
“格老子滴!”老刘一拍大腿,把锣往地上一摔,拿着敲锣的梆冲向茶肆,大叫道:“着火咧!救火哎!”
铜锣撞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小个子被震得脑仁儿生疼,刚想出言阻止,老刘已经一把踹开了茶肆的大门。
“……”
老刘在门口呆了半晌,忽然又丢开了手里的梆向向外跑,一面跑一面没命似得喊道:“俺滴个亲娘哎!撞鬼咧!撞鬼咧!”
这老刘跑的极快,一眨眼的功夫便没了踪影。
小个子原本呆立在原地准备上前查看,但见着老刘拼命狂奔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以为冲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扔了灯笼拔腿就跑。
外面的动静显然是惊动了茶肆里的人,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茶肆中就走出了四位身披黑色长袍的人。
只见其中一位轻度的弯着背又走了几步,拾起了老刘扔在地上的梆,幽幽地开口道:“老夫早说了你这习惯不妥,早晚会有问题,瞧瞧把人吓得。这要是传开了,老夫以后这生意可怎么做?”
是个中年人的声线。
身后一人随意地摘下袍子上的帽子,笑眯眯道:“做不了便不做了罢,魏掌柜还会在意这几个钱么?”
说话的正是喻文州。
走在前头的人转身朝着喻文州重重地丢出了自己刚拾起的敲锣梆,作势恶狠狠道:“赔钱!”
那木梆眼看着就要砸在喻文州的头上,却被另一只从旁边伸出来的手稳稳地截住了。
这手的主人整张脸都隐在宽大的帽檐里,从外面可清楚地看到两缕白色的长发。
喻文州目光暗了暗,牵起了一侧的唇角,无声的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扔梆的人看着两人,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但却也没再说出什么话来,似乎还轻叹了口气。
场面一下变得冷清。
有丝丝凉风吹过,天上的云层也变得稀薄了许多。
静默了一阵,只听最后面传出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各位,是不是先接着聊一聊我们今天要讲的事比较好?”
魏琛清了清嗓:“也好,先回去罢,”边说着边转了身对着喻文州道:“回头再和你算账。”喻文州耸了耸肩,变戏法似的从袖口的袋子里取出一块桂花酥递向黄少天。
黄少天的手顿了顿,但还是接了过去。
一轮满月终于全部从云中露了出来,青砖的地面被映得像是刚下过雪般。
四个人相继走回茶肆,但地上,却始终只见两人的影子。
茶肆的大厅中央正摆着个火盆,几人回到房间围着火盆坐定。
“刚才讲到哪儿了?”喻文州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少年温和道。
“先生,我还没有开始讲。”少年似乎有些发憷。他并不知晓喻文州姓甚名谁,他们这样的人极难找到,对外也只用先生自称,这人还是自己通过这茶肆的主人在机缘巧合下费了很大的力才帮忙找到的,虽然这人看上去是一位极其随和的人,但少年还是没来由的发憷。
“哦,那你接着说罢。”喻文州说着又向旁边递出了块桂花酥。
这是投食呢?魏琛暗自思忖着。
少年似乎是被颠覆了什么认知一般,不可思议地看着喻文州。
“怎么了?”喻文州抬眼道。
“没,没。”少年赶忙摆手道:“听闻先生极有本事,不知为何这次会帮我?”
“你觉得呢?”喻文州问。
“我不知。”少年考虑了一下又嗫嚅着小心道:“听闻先生一向只接受黄姓人的……”“我记得你家是卖糕点的来着?”喻文州似是不经意的打断少年的话,随即向着坐在一旁的魏琛瞟了一眼。
魏琛面上一僵,黄少天缩在袖子里的手动了动。
“是,是啊。”顿了一下,少年回答道。
“嗯,恰巧合了我的口味了罢。”喻文州淡淡道。
“啊。”少年张大了嘴巴:“是这样的吗?”
“我说你这小子,”一旁坐了许久的魏琛开口道:“这位先生平日里要事缠身,老夫好不容易给你搭上这么条线,说话痛快点。”
“哦,好。”少年赶忙点头,看向喻文州正色道:“我希望先生能帮我报仇。”
“报仇?”喻文州似乎是来了兴趣,但却也没急着问少年原因,只是含笑问道:“要我帮忙,你可知你要付出什么代价么?”
“我知。”少年回答。
“永生永世如蝙蝠般生活在黑暗中,再不得见光。”“我知。”
“你会没有资格再与旁人交友,再无机会娶妻生子,再无机会取得功名利禄,就连烛火打在身上都会有灼烧一样的痛感。”
“我知。”少年依旧面不改色。
“你还很年轻。”魏琛在旁边叹了口气:“没必要非就此断送前路。”
“可我眼下也实在没有更好的选择。”少年道。
“我也许会杀了你。”喻文州漫不经心的继续说道:“即便是这样的话,也可以么?”
少年终于犹豫了,低下头默默不语。
两刻钟过去了,少年终于再次开口:“可以,但我希望先生能再帮我一个忙。”
喻文州站起身,取出手帕擦了擦指尖,转身就向外走。
“你的要求太多了。”
少年在后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声喊道:“求您了!先生!我可以放弃复仇,但我只希望您能救救她!我愿用任何事物交换,不管是死还是什么都可以!”
喻文州顿住了脚步,唇角漾开了一抹笑:“你家的糕点铺子,应该还有在你手里的吧?”
少年愣住了,但还是小鸡啄米般地点头。
“少天可都听清楚了?身为护卫的第一餐我替你找到了。”喻文州拍了拍黄少天的肩膀道:“应该很丰盛,用餐时记得谢谢我。”
“桂花酥还有么还有么?就这么一点儿你喂猫呢?”黄少天终于开口说了整个晚上的第一句话。
黄少天之前一直默不作声,少年一直以为是哪方的高人,但现在听他这语气,哪里还有什么高人的影子,因此不知道此时该做何反应,呆立在原处。
喻文州一挥手指了指黄少天,对着身后的少年道:“有事就和这位先生说吧,这位才是正主。”
“啊?”少年再次震惊:“原来这位先生才是我要见的人吗?”
“对。”喻文州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且随意:“不然呢。”
“此事并非儿戏,先生为何要戏弄我这么久?”少年有些气急。
喻文州再度从袖口中取出了一个精致的袋子在手中能够把玩着,回过身看向少年:“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护卫,你这样的请求,这位先生自己足够应付了。”言毕复拍了拍黄少天的肩膀,贴上他的耳侧用轻微的声音讲道:“我对少天很放心。”
喻文州温热的气息打在黄少天的耳侧,黄少天一僵,耳根子红了起来,生生忍住了颤抖的冲动,什么话都没有,一把夺过喻文州手里装着桂花酥的袋子几个纵身消失在了原地。
魏琛看着前方的两人再次叹了口气。
当事者自己都没有发觉,也许有些东西不管过了多少年,都是不会变的。不管当事者承不承认。
——————————————————————————————
少年时代对一个人的影响最是最要的,每个人性格中骨子里的东西很难改变,但其余的东西,少年时期占得比重应该是会很大的。
某种程度上,这两人都是一样的吧。
变成白毛的烦烦,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莫名其妙的心酸。
食用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