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箕沟煤矿位于贺兰山北段腹地汝箕沟煤田,矿区煤炭开采活动最早可追溯到公元1821年,迄今已有一百九十多年的历史。这里原本是私营的德昌煤矿,1952年改制为地方国营宁夏第一煤矿,1954年9月正式命名为汝箕沟煤矿。
一百八九十年来,这座百年老矿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从五十年代开始,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矿工聚集于此,在这山沟沟里造出了一座小镇。
我就在这个小镇里长大。
小时候,我家里的墙上挂着一幅宁夏地图,地图上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不同的地形,黄色是山川,绿色是平原。五岁的我踩在凳子上,用手抚摸着地图,想找到家的位置,找了许久也找不到,父亲把我扛在肩上,我才在最上面找到了“汝箕沟”三个小字。地图上,一条弯弯曲曲的黑白相间的线联系起了汝箕沟和外边的世界,父亲说那代表着铁路。
父亲说,他来到汝箕沟那年,这条铁路还没建成。1963年,西海固的贫瘠让父亲一家食不果腹,为了讨生活,父亲离开了海原老家,坐上了开往汝箕沟的卡车,当了一名矿工。路途遥远而颠簸,领队的老矿工一边安抚着这些年轻工人们,一边讲述了一个关于汝箕沟的美丽的传说。
很久以前,一个农夫赶着一头小毛驴进山驮炭,走着走着,迷失了方向,走乏了便躺在一块石板上打盹儿。朦胧中,见一只獐子慌张地跑来,钻进了他的毛线口袋里。还没等农夫弄明白是怎么回事,猎人已经追了上来,猎人问:“老弟,一只獐子从前边跑过来,你看见没有?”农夫想救獐子一命,便指着远处的山沟对猎人说:“刚刚向那边跑去了。”猎人信以为真,便顺着农夫所指的方向追去。
猎人走后,那只獐子爬出口袋,对农夫说:“你救了我的命,要我帮什么忙吗?”于是农夫将来此驮炭又迷失方向的事告诉了獐子。獐子二话没说,爬到坡下,用爪子刨呀刨呀,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便刨出了一个簸箕大的深洞。接着,獐子又从洞里叼出一块块亮晶晶的煤炭,农夫一见,连忙装了满满一口袋,高高兴兴地驮回家去。
打那天起,农夫便经常来这里驮炭,临来时还带一个簸箕端炭用。人们都问他:“这么好的炭你是从哪儿驮来的?”他不知山沟的名字,只知道那个挖煤的洞能擩进去一个簸箕,便随口回道:“擩箕沟。”不知过了多少年的口口相传,这座能挖出好煤炭的山沟便被人们叫成“汝箕沟”了。
汝箕沟出来的煤被称为太西煤,太西煤烧起来无烟,是宁夏的“黑宝”,在国际上更是被称为“煤中之王”。刚到矿上时,父亲的工作是下矿井背煤,身上背着100多斤的袋子,在漆黑的井下缓缓爬行,后背常常被磨出水泡,父亲把水泡戳破了涂上药,用纱布简单覆盖,就又下了矿井。这样背煤的日子直到五年后安装了无极绳绞车才结束。
过了几年,来到汝箕沟的工人越来越多,大家在半山坡上建新房安家,汝箕沟从荒芜的矿场,变成了美丽的富饶小镇。
1982年,母亲带着不满一岁的我和两个姐姐坐上火车走进了汝箕沟。
汝箕沟的天瓦蓝瓦蓝的,四面皆是山,山由颗颗巨石天然聚垒而成,光秃灰黄,只有那些零零落落长在山缝里低矮的山桃树,在春天里发芽,在夏天开花,在秋天里结果,为这茫茫群山增加一抹绿色。
我的家在半山坡上,出了屋门向右边一拐弯便是个下山的斜坡。沟里吃水困难,居民生活用水都是架管从外面引进来的,用水限时限量,母亲每天早上挑着两只桶,挑上满满两桶水,一步步艰难地沿着盘山路回到家,再给我们一家人烧水做饭。
与我们一起生活在这里的乡亲们,都是善良淳朴的农民矿工,女人们把当矿工的丈夫当做天,丈夫上班前早早做好饭菜,丈夫上班后,便聚在一起唠家常,可眼睛却时刻注意着钟表,算计着男人下班的时间,等时间差不多了,女人们便像燕子般飞回家门。母亲的每一天,就是在照顾孩子与等待丈夫中度过的,她安于这样的日子,也无比珍惜着她眼中的幸福。
矿工是高危职业,坍塌与爆炸像是汝箕沟里人心中紧绷的一根弦,从不敢去提,可却总是扯着人的心。丈夫在矿上工作,对母亲而言,平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除去煤矿上的意外,自然灾害也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在我六岁那年的一个夏日,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一声声炸雷在天空响起,天空像被炸开了一个缺口,豆大的雨点瓢泼似的从天上倾覆下来,没多久,整个矿区被淹没在汪洋大海中。母亲带着我和姐姐们拼命往山上跑,山石从身边不停滚落。
我们站在山头上,看着矿区的房屋倒下、沟渠被填埋、道路被冲毁,整个矿区残垣断壁,狼藉一片,人们的惊呼声、哭喊声、谩骂声交织在一起。
雨后初晴,母亲带着我们小心翼翼地下了山,我家的房屋因为地势高些,并没受多大损失,父亲还没来得及回家看一眼,就和矿工们一起开始投入到矿区房屋的重建中去了。
深夜里,我躺在炕上睡不着,默默地听着堂屋里父亲和母亲说话。
母亲说,把家里的粮食拿去分给被山洪毁了房屋的工友。
父亲说,他们这次会把防洪沟挖得更深更宽。
我渐渐睡去,山洪虽然刚过,可父亲母亲却让我无比心安。
汝箕沟虽地理位置偏僻,自然条件恶劣,可我的童年却无比快乐、色彩斑斓。八岁时,我到汝矿小学念一年级,没了母亲的管束,我觉得自己像一匹脱缰的马,整个矿区都将是我驰骋的沙场。
九月是山桃笏成熟的季节,我和三五个小伙伴一起上山摘山桃笏。山桃笏结在布满荆棘的山杏树上,我戴上准备好的手套,可还是被尖锐的树刺扎伤了手。然而手上的疼痛远远也不及对美味山桃笏的渴望。
我们从这个山头翻越到那个山头,再从那个山头攀越到更高的山头,总觉得最高处的树结的果才最多,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到最高处,才发现果子实在少得可怜。
我们把采摘回的山桃笏倒在泥地,用红砖块使劲搓掉外面的一层皮,摊在房前的平地上晒干,然后便是一天一天地数着冬天到来的日子,让母亲把晒干的桃笏炒了,一家人围在炉火旁,听父亲说说矿上的故事,听母亲讲讲有趣的传说,温暖又惬意。
矿区的小街巷总是安安静静的,一到放学时间,这种安静便立即被孩子们的笑声打破。女孩子们跑到小商店里买东西,男孩子们背着书包在路上追逐打闹。我顺着山路一口气爬上学校旁边的那座山,站在顶峰的三脚架旁俯瞰整个矿区,矿区像一座翱翔的飞机,矿部区是机头机身,平三区是左翼,中槽区是右翼,而我就站在机头前的山峰之上。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这生我养我的山沟,它这样小,却是我的整个世界。
2001年,我从汝矿高中毕业后,没能考上大学,天天在家混日子。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要不你跟你大姐一起出去打工,多少能挣点。”我躺在炕上,翻个身,用沉默表示拒绝。从小在汝箕沟矿区长大,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充满未知与恐惧。
父亲见状,叹口气说:“你要实在不愿出去,就去矿上吧……”
我被安排在矿上做了名技术员,并不用下井作业,却总能见到刚从井下上来的矿工兄弟们,一脸乌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几十年过去,汝箕沟煤矿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年产百万吨的大矿,父辈的努力拼搏换来了越来越好的物质生活,可也渐渐改变了家乡的面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矿区的人变得越来越少,父亲和母亲也在2011时搬到了大武口,街巷变得越来越安静。
2013年,集团公司筹划在汝箕沟煤矿进行露天复采项目,将矿区人员分批次、整建制地向银南各厂矿进行输送。
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接到了工作调动至盐池的通知。七月盛夏,可汝箕沟的天气却十分凉爽。我收拾好行囊,坐上车,默默地看着扶老携幼居家搬迁的矿工兄弟们,家乡在车窗外倒退,到了县城,工友们也一个个各奔东西,让我的心里生出了不尽的酸楚。
外面的世界并没有我小时候想象的那般充满危险,反而更宽广更繁华,街上是形形色色的行人,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可我忘不掉家乡那漫山遍野的山杏花,忘不了那湛蓝的天空和安静的小街。
今年春天,又到了山杏花开的时节,我开着车北上,想去看看那生我养我的故乡,可还未到达目的地,就被一阵阵粉尘模糊了视线。汝箕沟矿区已经被三面围剿,露天开采已到了原来的学校和医院处,整个矿区炮声不断,尘灰飞扬。
微信群里的老乡催促我发山杏花的照片,可是我望着光秃秃的群山,实在是没有拍照的勇气。父亲曾经说过,这个山沟沟能养活五代人,可如今,这里再也看不到美丽的山杏花和欢笑的孩子们,只剩下机械卡车和轰鸣的炮声。
回去路上,我在微信群里回复道:“不必再看了,山杏花死在了露天矿场……”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记忆中美丽的山杏花了,它连同我儿时最美好的童年,还有吃起来略苦涩却十分清香的山桃笏,一起死在了露天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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