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十,郑王宫中政变。内城禁卫军三千余人围堵郑王宫。首领千卫校尉拔刀啸道:“奉吾主四公子旨,郑王不仁,践踏草民,狼子野心,蠢蠢欲动,昭天子碍于兄弟情,迟迟不忍。然为君之臣,食君之俸,姓成之氏,定清君侧!”
宫中哗然。一千近臣侍卫负隅顽抗,也只克制半个时辰。眼见形势突变,宫中侍婢哭声震天,三更之钟鼓敲响了三声,从庆戎门外霎时冲进一万大军,原是世子荇带兵而来,瞬间把禁卫军团团围住。众人如久旱之木逢着甘霖,欢呼振奋起来。
荇命人活捉千卫校尉,大公子伯清下令,凡遇抵抗,格杀勿论。四更时,晨色熹微,千卫校尉拔剑自刎,血染玄旗,临死之时,长呼泪叹:“吾有愧公子,有愧苍生!”
郑王身披黑袍,站在城楼之上,远远望着荇,黑发夹杂白霜,散在肩上,甚至还未来得及梳起。
他淡道:“吾儿甚蠢。”语气却带着说不出的悲伤和宠溺。
季裔被锁链擎住了骨头,传闻他力大无比,不用此法,恐怕逃脱。把他从睡梦中带走的是世子荇。
发生这一切是在五更之时。
季裔睁开了双眼,看着荇,满身是汗,喃喃道:“你来了。”
秋梨一夜未睡,她胖胖的手掌摸了摸季裔的额头,欣喜道:“热退了。”
季裔热了一夜。荇怔了怔,却依旧挥了挥手,侍卫掏出了几乎生了锈迹的琵琶锁。平时无处可用此器。
锁链尖钩,寒锋煨血。琵琶锁刺入了季裔的皮骨,秋梨尖叫一声,颤抖着,手指蹿出一阵失控的妖光。
荇目带阴毒,指着秋梨道:“她是妖,是蛊惑四公子造反的主犯,抓起来!”
荇心中藏有私密,欲除之而后快。
季裔唇齿溢出鲜血,不敢置信地望着秋梨。秋梨倒退一步,寒风骤起。
“相公,阿裔,你莫慌,我救你。”她无措地使出所有她懂得的法术,口中说着你莫慌,可是,她却比任何人都要慌张。
季裔猛咳一阵,摸到窗前桌几上未喝完的烈酒,皮肉活血挣得绷紧,周围军卫瞧着他牙关死咬,反射性地比他还痛。
季裔扬起了头,捧着烈酒,灌入口中。他低下头,赤红的眼睛瞧着秋梨,许久,才捧着她的脸,冰冷道:“你是妖?”
秋梨点点头,双手变成了赤红的爪子。她把妖力贯注在季裔的背上,缓缓把琵琶锁拔起,季裔却紧紧攥住了那双狐狸爪子,问道:“我与你有何因缘,为何来到我身边?”
秋梨颤抖地伏在地上,她闭上了眼,想起了任人鱼肉、任人捆绑的自己,她想起那头季裔才有的红发。她撒了谎,心中也在质问这样莫名其妙、这样愚昧蠢笨的自己:“有人抓我,你救了我。”
她的相公曾经害了她,她阴差阳错,此生不得不没有尊严地嫁给他。可是,阳错阴差,却又……喜欢上他。
季裔似乎放心了,长长呼了一口气,微微笑道:“阿梨,我不嫌弃你丑,不嫌弃你一日八碗饭,更不嫌弃你是个妖精。还请你此生莫要嫌弃我生有一头红发,嫌弃我害你背着骂名,做了乱臣贼子的妻房。倘使有余力,日后带我的骨灰到山林之间,我愿同阿梨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他推开秋梨,颤颤巍巍站起来,目光如炬,望着荇,“放了她。”
荇冷笑道:“凭什么?妖孽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我带她去见父王,可是为了给你顶罪,好四哥。”
季裔嗤笑,“可是,我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不想再活下去了呀,阿荇。”
秋梨红色的尖利爪子刺入了季裔的手心。她不舍得自己的夫君,满面泪水,像是泡了水的梨子,依旧十分难看。季裔把枕边新折的梨花递给秋梨,手掌抚摸着她的脑袋,叹息道:“我答应了娘,阿梨。”
四公子跪在了地上。他不看他的父王,百念成灰,却口噙笑意。
“千卫校尉可是你一手操控,季裔?”郑王看着儿子,淡淡问道。
“是。”季裔垂头。
“为何?孤待你有何不薄之处?”郑王握紧了扶手,面色依旧不变。
“没有,臣身为养子,深受君恩。”养子季裔笑了。
“你可有同谋?”郑王呼吸不畅,闭上了双目。
“有。”季裔猛地抬起了头,兴奋道,“养子季裔的同谋正在这大殿之上!他们与我共谋郑室,共谋荇位,辗转反侧,预除王与世子,日夜忧思,苦不成眠!”
季裔双手反缚,后背被鲜血拓成一条溪流。他站起身,哈哈大笑地指着前列中的两人,朗声道:“臣有同谋,与大公子伯清谋,与六公子芥谋,与王侧妃谋!”
伯清和芥瞬间大惊失色,跪出官列,齐齐大声道:“父王,儿冤枉!”
福太傅呵斥道:“罪臣季裔,你可有证据?”
季裔从胸口掏出几封信,砸到芥脸上,他的语气益发兴奋,好似等了许久,就在等这一刻,“这一份,是芥和我今年三月暗里私通的信件,他告诉我,世子荇对我怀愤许久,若不行动,恐失良机;这一份,是芥弹劾我造反之后所写,他说自己费尽心机,教我众叛亲离,只为让我下定决心,带军中死士早些起事;第三封,芥说,若我起事,杀了王与荇,日后他登大宝,定然封我做千骑将军,万户之侯!”
芥瘫坐在地,额上忽然生出了汗珠,他不敢置信,大吼道:“我从未和你通过这样的信,季裔,你这**的夷人**,怎么敢这么冤枉我!”
季裔大踏步上前,拖着的锁链上全是血迹。他拽住芥,冷笑道:“我是不是**,你和你娘最清楚,不是吗?”
一旁的伯清看着如山一样的季裔,嘴唇嚅嗫许久,却说不出话。
太傅把信件拾起,递给郑王。郑王面色复杂地看了季裔一眼,许久,才道:“是芥的笔迹。”
芥猛地磕头,额头都渍出了血印,他惶然,撕破喉咙道:“儿臣冤枉!我从未写此信,这是,这是季裔心思歹毒,仿我笔迹,为了铲除我,为……为……”
“为了什么?”郑王冷笑。
荇眼底一片阴郁,不明所以地望着众人。
芥却如同被掐住嗓子的母鸡,瞬间说不出话来,他心思一转,不停地磕头哭泣道:“这都是我母妃的主意,这是我母妃为了把我拱上世子位做的事,她最清楚我的笔迹,是她仿的,是她,是她!”
“与王侧妃何干?!”福太傅厉声道。
芥却喃喃道:“父王是知道的,我母妃嫉妒成性,当年王妃有孕在身,她便买通宫婢医女,在安胎药中下慢性毒药,害得王妃娘娘早亡,害得大哥早死,荇也一直体弱多病,养在别院。她一贯如此恶毒,她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与儿臣无关啊!”
荇握紧了双手。
朝中众人鸦雀无声,他们不确定再继续听下去会不会惹起郑王大怒,虽然这些事,聪明灵通的高位臣子早已心如明镜。
芥神经质地望向四周的龙柱,他道:“不对,大哥没有死,大哥没有死。我明白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公子伯清狠狠踢了芥一脚,芥又惶惑不安地闭上了嘴,望向了上位—郑王的眼中正闪过极度的痛苦和快意。
“王侧妃谋害王妃一事,稍后孤亲审。”郑王有些疲倦地道。
“为何现在不审?为何当年不审?您需要什么?物证还是人证?若要人证,我就是最大的人证!这些红发从未消失!”季裔悲凉地望着他,大声道,“母妃死前痛苦地呼喊着您的名字六个时辰,可是您却不去瞧她一眼,任她那样孤单地七窍流血而死。她抱着我,问我为什么,她抓着我的手,眼中的血泪好似河流一般,我担心那条河流干了,母妃便去了,我用巾帕不停地擦着她的眼泪,可是她依旧被人毒死了。她死不瞑目!”他指着荇道,“荇甚至被强制送走,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我把那块巾帕埋在宫外的树下,我等着您问我母亲是否还留下什么遗物,我等着您忽有一日对我说,我思念王妃,我便把那块带着她的血的帕子给您看,告诉您,娘一点也不恨您,她不舍啊,那么不舍得离去,任凭血泪流干。可是,郑王殿下,您从未问过一句关于我娘的话,甚至任由王侧妃剜走我的心头肉,任由她欺辱我娘,任由她毒死我娘!”
郑王把御案上的奏折全部砸到了季裔脸上,咬牙冷声道:“住嘴,你这妖孽没有资格唤阿湘娘!”
季裔哈哈大笑,无限凄凉道:“对,我是红毛妖孽,我是养子季裔!”
荇心中一痛,却收敛神色,咬牙道:“父王,请处置逆贼季裔和成芥,大哥伯清似与此事无关,还望父王明察秋毫!”
季裔一步步走到伯清面前,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你和芥不是一伙的吗?你不是受王侧妃和芥所托,来做荇身旁的细作,挑拨他同我之间的关系吗?你如何无罪,你同我一起造反,你甘做芥的走狗,我这反贼说你有罪,你怎能无罪?”
伯清恐惧地望着他,道:“你疯了,季裔,世人皆知我同世子手足情深,又怎会去密谋与你等害他?”
季裔大笑道:“天信你,我不信。”
他们把一个个细作安插在他的府上,他也一一还击。
伯清看着荇质疑的眼神,咬牙对郑王道:“季裔一派胡言,毫无证据,诋毁儿臣,请父王还儿臣公道!”
季裔的手却瞬间放在了伯清的胸前,他眼中充满疯狂的光芒,“杀你罢了,何须证据?”
语毕,他手鼓如擂,一捶重击,伯清僵直了身子,眼睛瞪着季裔,闷哼一声,直直倒在了地上。
群臣哗然,大惊失色。医官赶来,打开伯清胸前的衣衫,摇摇头,惊惶十分道:“大公子五脏俱已碎裂,无法复生。”
荇倒退了几步,直直看着季裔。季裔朝着荇走去,眼眸中充满着复杂的说不出的温情。
郑王大喝道:“保护世子,莫让这妖孽靠近!”
弓箭手团团围住了季裔,他却依旧一步一步,拖着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艰难地朝着荇走去。
他听不见他的父王口中说着什么,亦听不见福太傅说些什么。他此生匆匆而来,又要匆匆而去,最后一刻,他得赶去同阿荇说最后一句话。
不知是谁双目眯起,瞄准了季裔,放出了第一支箭。所有的箭支亦瞬间离弦。
“不!”荇忽然怔住了,颤抖着,忽然大声开口,可声音却被箭气破空时的声音盖过。
季裔直直看着荇,却忽然跪倒在地。他背上中了许多支箭,口中吐出了鲜血。
荇眼中带泪,问季裔:“你想说什么?”
季裔看着他,染了血的手从衣袖中颤抖着掏出一块巾帕,递给他,微笑道:“阿荇,我把害你的人全杀死啦。以后,你要好好当世子,当王。娘教我好好守护你,我为人粗鲁愚笨,只能做到如此。日后,便全靠你自己了。”
他一直想着辅助阿荇,日后做荇的大将军,可是,荇不相信;他折出凤尾牡丹,悉心做出千花万艳,愿倾尽全力缔造盛世,把王位拱手予他,荇依旧不信。
他说:“请不要忘了娘。你我生而红发,本不是娘的错。要做妖孽,我自己一人做。阿荇是王,天生的王。”
郑王妃湘怀孕时被人下毒,拼了命生的孩儿却是红发。她痛不欲生,郑王把那小小的孩子锁进了宫殿,对外宣称早夭。他接连收养了三个儿子,才敢以养子的名义把大王子放出。王妃因着郑王殿下的爱,满怀期待,不顾受损的身体,又生了第二个儿子。
又一个红发的孩子。
季裔眼睛明亮,望着他,干笑了笑,凄凉地低声道:“你与父王这般设计陷害我,要杀掉我这个妖孽,我虽恨你,却无法怪你。前些日子,我救了未死的太子成婴,若他日后得势,你可求他,饶你一命。”
那一千禁卫,若无郑王旨意,如何能毫无征兆地围攻郑王宫?他的爹爹嫌他这个妖孽知道得太多,嫌他一头红发竟是嫡长子,嫌他碍着了荇的路,若不杀掉,如他先前供词,辗转反侧。
荇双手捂住脸,泪水却从缝隙中掉了出来。许久,他号啕大哭起来。他无法估量这个奇怪的人世,他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如此,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头黑发,如同死寂的眼珠,让他害怕,让他难过。
季裔双手用力,拔掉了刺入胸口和四肢的箭,踉踉跄跄地朝宫外走去。他要死在他的明月身旁,那里才是他的坟墓。
福太傅却大喝道:“抓住他!”
宫外却忽来侍卫急报,他慌不择路,撞倒了季裔,“报!自称扶苏之人,生擒两千禁卫军,带一万弓骑兵来和殿下交涉。他说,若不放大王子成芸,便攻入郑王宫!”
那些日子,太子殿下还很小。树上的孩子得意忘形,朝他招手道:“太子殿下,我叫成芸,喊我阿芸吧!”
他终于想起来了。
季裔躺在血泊中,这样想着,望着天,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