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往事
她走在一条长廊中,很长很长,仿佛没有尽头一样。
长廊两边全是变换的风景,一刻不停。她一一看过去,发现风景之中,总有一位相同的女子,远山眉含黛,于这万千风云之中或喜或悲。
她亦看到了北折,一直一直都是那玄衣墨发的样子,总是在那女子魂归后才会出现。
她总觉得女子很眼熟,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头痛欲裂,身边似乎有人轻轻拍着她的手,道“阿琚,我在。”
猛一睁眼,她感觉额头上冷汗直冒,这才想起来:那女子……可不是自己吗……
她想去找他问个究竟,可却怎么也找不到。
然此时他已然到了浣城,叩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浮生以为是来回话的友人,急忙打开门,却发现他站在门前,还未曾问候,他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屋中。
“公子可是那天来找过小八的?”
“浮生,你是槐树吧。”他斟了杯茶,浅笑看着面前的人,“你果真不认得我?”
听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浮生一怔,再抬首时声音有些颤。“不知上神来此,小神有失远迎……”
他品了品茶,摆摆手,刚想说什么,却被浮生打断了“上神既然在此,那魔君岂不是……”
他眼色一变,笑道“我本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所以才要娶她过门,想来是我多心了。”
浮生低头,默默道“原来小八是……小神确实不知,三年前,我看到她昏迷在街上,便总有一种定要护她周全的想法,如此便是想要报恩罢。”
护她周全这四个字深深刻在他心上,手中一使劲,茶杯碎片扎进手掌,他却浑然不知。
她在山中穿行,脚步一急,却没有滑倒,似乎有一双手把她扶了起来。
而后,她听到一个柔柔的声音“想知道你的过往吗?”
她皱了皱眉,朝着空中大喊道“你是谁?怎么进来霁山的?”
“这些自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想知道北折是谁?或者……你又是谁?”
“我是……谁……”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树木,念叨出声。
“用你双眼来换这过往,如何?”远方而来的声音空灵而缥缈。
她低头想了想,拳捏紧了又松,终于道“好……”
眼前仿佛走马灯般闪过一串画面。
八万年前,魔君常落于神魔大战时战死在沙场之上,新的魔君继位。
于时魔族大大受损,不得不退而妥协于神族的和平条件。
几万多年来,魔族在新魔君的领导之下日益强盛,同神族又是一副剑拔弩张之态,想要一雪前耻。
她难以相信自己活了整整十万年以来,第一次出冥月宫,竟要以幻化成狐狸这种低等的手段。
青隐告诉她这是溜出去的最佳办法时,她就深刻地怀疑了青隐的忠诚性。
不管怎样,好歹还是出来了好。她吞下青隐早就准备好的药丸,隐去魔气,跳入通往人界的门,满心欢喜。
好巧不巧,她四只爪子才刚刚落地,就感觉后颈一阵刺痛,抬头一看,一位少年道士正拎着自己,口中念念有词。
她挣了几下,少年大声喝道“尔等小小狐妖,竟敢明目张胆地来到人间作乱,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她愣,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想道“我就是来游玩一番,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作乱了……”
既然如此,不如把你红烧了吃……清蒸好像也不错……她这么想着,刚想捏个诀将那讨厌的道士烧成灰,忽然看见远方有个人朝这边走来,转眼间就到了她面前。
“她不过一小小红狐,也从未为非作歹,道长不妨放她一条生路?”他拱手做了个礼,笑道。
少年有些愣,搔搔后脑,还是听了他的话,手中一松放下她,转身离去。
她被摔得生疼,龇牙咧嘴一番,却瞧见他早就走远了,急忙奔过去,在他脚边转了两转。
他道“你这狐妖,回山中去罢。”
她竟忘了自己还是狐狸之态,急忙幻化成人形,谄笑道“多谢仙长救命之恩。”
他瞧见眼前黑发红裙的女子——长发及踝,散在身后,手腕上的一串红珠叮当作响,一对远山眉悠悠远远。
开口道“原来你是魔族女子。”
她愣,内心极度抽搐,“看来青隐果真是该被修理修理了,什么破药丸子……”
口中念念叨叨,却不知他早就走远,只好再度追上前去。
“仙长,这里是哪啊?”她左看右看,在他身边跳个不停。
“人间。这是往浣城去的路。你一介魔族,不应来此。”他对面前的身影视若无睹,继续朝前走。
“可是我又不是来杀人放火,为什么你们仙族来得,我们就来不得?”她笑。
愣了愣,他竟不知如何回话。
“这是我第一次来人界玩。”她嘿嘿一笑,“仙长呢,来做什么?”
他皱了皱眉,本想说自己不是仙族,可开口却道“例行公事。你……叫我北折就好。”
她应,三两步走到他面前,道“北折仙长,你呢还去办你的公事,我就与你同行,也不给你添乱,你看如何……”
他眼角跳了两跳,沉默许久,这才点头应允“也好,省的你万一去作乱就不好了。”
人间作乱算个什么,她幼时可是把整个魔族都搅了个翻天地覆的呀。她这样想,却头点如捣蒜。
这一路纵然没有乱子,可行程却耽搁不少,但凡见到些物什,她便要扯了他的袖子来问。
他耐心讲过,很快便到了傍晚。跟着他爬上一座山,她气喘吁吁道“这山有名字吗?”
“霁山。”他答,也不回头,只道“你该回去了。”
“山上有什么?”她避而不谈回家的话题,加快脚步跟上他。
“一座庙罢了。”
“那我去看看。”她笑,提着裙摆向上跑。
他才一愣神,身后的人就到了他前面去,也不自觉地跟上了她的步子。
她在山顶望着整个浣城,道“多好看。我想在这儿看夜色。”
“若是迟迟不归,你家人该急了。”他淡淡应道。
“我没有家人。”她望着远方,顿了顿“我娘在我很小时就去了,我父君在八万年前,在那次大战中也走了。”
他沉默半晌,道“我不是仙,是神族。”
“我看出来了,你不似仙族人那般啰里啰嗦的。”她耸了耸肩。
“你不恨我?”
“恨又怎么样,”她回眸,挽了挽头发,笑“都过去这么久了。况且,你不是坏人。”
他将目光投向别处看了看,“我送你下山吧,早些找到地方投宿才是。”
望着他转身的背影,她大喊道“北折!”
他顿了顿脚步,还是回了头。
她笑得一脸烂漫,“你住在哪里?”
“庙中有禅房。”
“那我同你一起。”
“男女有别。”他别过脸,摆了摆手。
“这样啊……”她捏个诀儿,依然幻化成红狐的形态,跃上他的肩,一笑就露出尖尖的牙“那这样呢?”
他无奈地摁了摁太阳穴,伸手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条细绳,挂在她颈间。
细绳最下方是一块透明的石头,他道“好生带着,否则你一介魔族,入不了寺庙的。”
她乖巧地晃了晃脑袋,趴在他肩头,进了禅房。
转眼她在浣城已经呆了一年有余了,每每他叫她回去,她总能想出不同的理由搪塞过去,久而久之他便也习惯了身边多一个人的存在。
这些日子里,她尝遍了浣城的每一道菜肴,走过了每一条街巷。
她一月前采芷草和山泉酿了酒,埋在寺院里的槐树下。
说起那槐树本是寺里修了上千年的一个小仙,这些日子里受她的力量相助,愈发高大,想是不出千年,便能飞升至神的。
她取出酒坛,打开盖子,香飘十里。
兴冲冲地取了酒杯过来同他对饮,自己却才两杯下肚,就迷迷糊糊地倒在了桌子上。
他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抱过她软软的身子,进屋放在床榻上。
刚想转身,却被拽住了衣角,她恍惚道“北折……”
反手扣住她的指尖,他沉沉的声音好似一道眠梦令“阿琚,我在。”
桌角的檀香轻轻升起,无风,却氲了一室的香。
又是一年过去,他带她走过了无数的山川河流,经历了整整一载的春夏秋冬。
再回到浣城时已然是一年之后。青隐来找过她,说是出了大事,叫她赶快回去。她应了,却要同他别过才走。
挨到清晨,她揉着眼坐起来,却见他一脸沉重地坐在床头。
“锁妖塔第八层的凤凰木琴昨日失踪了。凤汝出世。”
她顿时清醒了一大半,回想起父君曾给她讲过上古的凶兽,凤汝便是其中之一。
传说凤汝形如凤凰,全身是浴火般的红色,额间有一朵黑色的凤凰花,极其凶煞。
三百多万年前上神南晚以元神封了它在锁妖塔里,并以凤凰木琴作为封印。
她猛然想起青隐同她说的大事,心下一惊“莫非正是此事……”
他转头,眼眸深深“看守妖塔的人说,可能是魔族……”
愣了愣,她大声打断道“我们魔族才不会做这等偷**狗的事!”
他伸手扶住她的肩,皱了皱眉“阿琚,你别急。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神魔两族早有分歧,我怕此次战争是在所难免的了……”
她愣,喃喃道“战争……”
叹口气,他正色,一字一句道“如若开战,你我相遇战场之上,我定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她神情依旧恍惚,默然点了点头,起身道“前些日子魔族那边唤我回去,再加上你这么一说……我想是该走了。北折……”
顿了顿,她的声音有些苦涩“你要信我……”
她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庙门,身影一闪,便不见了踪影。
他靠在椅子上,轻轻阖了双眼,不再言语。门外槐树叶子被风吹的哗啦哗啦的响,可整座庙却很静很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