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嗨。”
E抬起头，十多级台阶之上，一手插在衣袋里的少年正冲她打招呼。
周围传响着诡异的“滴、滴”声，仿若穿透灵魂。
咦？
她回转身，确认了一下后面并没别人，整段楼梯之间，就只有她和那个不认识的少年，朝向对方的楼层，四目相对着。
“你好。”
她抿一抿嘴唇，略微点头致意。
R向她挥挥手，两人朝各自方向走着，没停下脚步。擦肩而过后，狭窄的双跑楼梯间，回荡着叩人心扉的脚步声。
这时候回头看，E也会望着我吧？
他把右手也插进衣袋里，好让自己看上去镇静些。转过身，视线之中，只有和阳光一道从窗外飞进的蒲公英，那个幽灵一样的身影连同脚步声一并消失了。
着急见到她是为什么呢？
慢吞吞地来到楼下，R从教学楼往外走，分明那么空旷，却好像置身于密不透风的囚笼，闷热一阵阵地席卷过来。
他把自己扔进人的河流，像一截断木，不知漂游了多久，洪峰向下游泻去，远远地是一栋阿兹特克金字塔式的建筑，数不清的楼层，监狱一样灰色的墙，等级森严着，在显眼的地方闪烁出几个大字：一千零一号学生食堂。
R双手插在衣袋里，叹了口气，蹬着台阶进入。大厅非常宽敞，人流自动地分成了支流：
第一股，酒红色校服，菁英阶层，校园执理者，往顶层而去；
第二股，黑色校服，掌握资源的学生，向着高处攀登；
第三股，白色校服，成绩优异的学生，朝中间的楼层迈进；
最后一股，惨蓝色的校服，劣等学生，没有什么上升的空间。
R属于这最后一股支流。
学生们在支撑大厦最底层的餐厅里本分地排起长队，大堂变得拥挤并混合着食色和汗臭，这正在搅动的惨蓝色湖水当中，R是唯一除下外套，露出白色衬衫的人，周围学生都有意无意地让出些距离，使他显得十分独特。
荤菜1.5个学分，素菜0.3个学分，餐盒另需0.5个学分。学校里所有的消费品都需要用学分来购买，而学分则直接来源于平时成绩和考试成绩，底层学生的考试成绩并不理想，又没有什么人脉资源用于提高平时成绩，因此生活过得很拮据。
R拿到自己的餐盘，想要寻一个座位，他看到承重柱附近裱挂的图画，画面上是衣着穷酸的底层学生，在丰盛的食物面前喜笑开颜，意思是饭菜营养丰富，然而这只是让R单纯觉得倒胃口。
那“滴、滴”的声音机械重复着，像是闹钟走针，又像是定时炸弹的倒计。
他继而向更远处扫视，在重新汇聚成河流的人来人往之中，R的目光愈发锐利：二楼倚在栏杆边上的学生，在议论着什么；远处监控机位正对的学生，目光在躲避什么……
他想到，在这人的水流当中还存在着一个漩涡，又或者在这蚁群之中，尚有某个避之不及的存在。R向着那议论声音逐渐减弱的地带走去，在一片惨蓝色校服制造的真空之中，孤自一人用餐的，赫然是那个白色校服的身影。

平托着餐盘，R径直地穿过那人群组成的包围圈。他将餐盘往那身影对面一放，便坐下，汤水摇晃片刻，没有一滴洒落出来。
E从眼下的饭菜中举目，那少年就在自己面前，除下了外套，衬衫是和自己校服同样的白色。
“你好像丢失了什么？”他说。
E只看了少年一眼，话题不值得继续，便低下头，接着对付面前的饭菜。
“穿着白色校服，却跑到食堂一楼吃饭，这样不守规矩，”R摇摇头，叹了口气：“我以为你跟这些本本分分的奴隶不一样的。”
“别想太多，吃不惯楼上的东西而已。”
她淡淡地说。
“所以习惯性挑食吗？”R伸出筷子，出乎意料夹走了E挑在盘子一边的红烧肉，放在嘴里嚼着：“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人呢？”
“跟你有什么关系，劣等生。”
那件象征最低阶级的惨蓝色校服就铺在椅背上，E朝它瞥了一眼。
“把外套脱掉吧，天气这么热，就这件衬衫，我们都是一样的。”少年摊一摊手掌，很认真地建议道：“我是看你好像经常在这出现，或许真的能帮到你。”
E的表情几无变化，她停下手中的筷子，盯着R看了好一会，抿了抿嘴唇：“确实有个人是我要找的，不过，没人能帮得了我。”
“意思是，你并不清楚自己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就像连自己要吃什么都不知道一样。”R再夹起对方盘中的一块肉，举在两人之间，哼笑一声。
“都说了，跟你没关系。”
“这儿可不像是学校，”R向着茫茫的惨蓝色人海摊开手：“有竞争，有等级，有物价飞涨，也有垂死挣扎。这里是腐烂的社会，遇上想要的人？没有那么浪漫的事情。”
“怎样都好，我就是要找到一个人而已。”E仍旧冷淡地说。
R凑近来，那样狡黠又虔诚的样子，让人恼火却又实在讨厌不起来。他贴到E的身边，鼻子嗅了一嗅：
“是谁？”
“这么感兴趣？”
“提示一下。”
E瞥了眼自己空空的盘子，不经意地皱了皱眉。
好像还没吃饱。
突然地，她举起筷子的另一头朝R的眼睛戳去：
“那就把肉给我吐出来。”
R惊得从椅子上倒瘫在地，就这样看着对方起身，默默收拾好餐具，转身离开了这里。
其实，她只知道自己在找一个人。
但并不知将在何处遇见他。
阴雨天气，图书馆里。
还有什么日子比下雨天更适合安静看书呢？
外面是窸窣的雨声，室内除了偶尔的走动，只剩下翻书的声音，每个人都在进行着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
R走到转角处，往里边一瞧：在两列书柜之间，那女孩踮起脚尖，望着某架最高的那一层发呆。
这不是E嘛？
他悄悄地过去，当两人的肩膀几乎要撞在一起时，E才注意到他。R抬头看去，那书架上边只有一本书，蓝色的装帧，封面上印着《谜》，静静躺在那里，他伸手将书拿了下来，递到女孩面前。
“谢谢。”
E双手去接，在摸到封皮的一刹那，R将书抽了回来，冲她得意地笑：
“谁说过给你看啦？”
E的表情罕见有了些微变化，似乎很不高兴。
“还给我。”
诶？玩笑开过火了吗。
“抱歉抱歉，实在抱歉”R忙不迭地将书奉上：“可是我也想看，一起分享可以吗？”
“你怎么可能会喜欢看书。”
E把书抱在胸前，俨然像是得到宝贝，就准备走开。
“话说得过分了啊，我怎么就不能喜欢呢？”R左手叉腰，右手随意地扶靠在书架边，显示出慵懒的样子：“那本书都是我写的。”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日子年复一年地过，除了写书，我还能做些什么？”
“你是作者？”
E看上去极为惊讶，但她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别开玩笑了，这本书的作者叫R，整个图书馆百分之二十的藏书都是他写的。”
“事实上整个图书馆的书全都是我写的，因为我需要把自己有过的想法归档记录，别的书都只不过是我换着笔名写而已。”
E扑过来，抓住他的衣领，从左边口袋中抢过他的学生牌，不安地攥在手里。
她看着那牌上的名字，有那么十秒钟的沉默，随后钳住R的肩膀，前额狠狠地撞在他的头上，R顿时眼冒金星，一个趔趄，后背碰撞在书柜上，使得整个柜面随着数十本砖块一样的书朝他们两人重重压来。
关键时刻，R的反射神经突然作用，他紧紧抓住E，下意识地将她甩到身后，眼睁睁看着巨大的书柜压了下来。
“哐！”

……
白色的光线凿开黑暗，R的意识逐渐恢复过来，他躺在校医室的床上。
“没事？”E坐在床边，削着苹果，大腿上蹲伏着一只野兔。
他抬手，摸了摸脑袋，额头上包了纱布，仍有些隐隐作痛。
“天呐，你一个头锤就把我撞成这样，怎么可能没事？”
“真荣幸，居然还能伤到你，”E将削好的苹果拿在手上，“喀嚓”一声切作两半，喂给兔子：“我还以为你是这个世界的神呢。吃苹果吗？”
“不吃。”R双手交叉，把头枕在上面：“有些事，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别太在意。”
“那我来帮你搞清楚吧。”E拿起那本蓝色装帧的书，递到他面前晃了晃，于是翻开：“这是一本小说合集，其中的一篇，标题是《救》，里面描写的世界，和我们所处的学校一模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咦，你能察觉到异常吗？明明你待的世界就跟小说里是一样的，那就应该是再正常不过的设定而已。”
“……怎么说呢？”E努力思考着，想要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我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合理。”
“你的感受和我太一致了，但我正是因为觉得现实世界太过荒唐，太不合理，才在小说里写出这样一个更不合理的世界的。”
“为了讽刺？”
“嗯，为了讽刺。”他坐起来，似乎来了精神，同时伸出一只食指：“但是，为了让故事有可读性，整篇小说的荒诞当中有一个唯一合理的元素。”
“是什么？”
“一位有个体意识的，女主角。”R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最后指在E的身上。
“胡说。”
“你当我是胡说好了。”
“……为什么设定那样的角色？”
“还能是为什么？因为得不到她吧。”
两人沉默着，过了很久，E突然咬了口苹果，终于再问：
“你曾经得到过吗？”
“这个……”
“不方便说的话，就不说吧。”
“也不是不方便说，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R看着身上盖的被子，挠了挠头发：“对我来说的现实里可能有这样的人，但我已经失去了她，才把她留在想象里，以作永久的回忆。”
“这个说法还挺靠谱的。”
“我也只是通过对自己的了解，做了如上的推理。”
“所以你就赖在‘这个世界’不走了吗？”E抱着野兔走到门口，白皙的双腿，并拢着，膝盖弯下去，俯身将兔子放在外面的草地上。
她折返回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静谧的夜空。
远远的，突然升腾起绚烂的烟火，为她的瞳孔添了一抹光亮。
“嗯，我们都有过恐惧，从而困在自己的世界里。”R低着头，声音变得温柔，似乎在对自己诉说。
“我们去外面看烟花吧。”E回头，冲他眨了眨眼睛。
出了校医室，两人朝着火焰升起的方向走去，过了几条街道，天上的火光目视仍是同样的距离，那终点还是遥不可及。
“这就怪不合理的。”E嗤笑了一声，有些无奈。
空气中弥漫的“滴、滴”声，此刻更增添了沉重的迷茫。
“我们就到开阔的地方去看吧，”R指了指远处的堤坝，堤坝之外则是宽阔的江面：“那里就挺不错的。”
顺着狭窄的台阶，他们登上堤坝，不知不觉间，两只手已经牵在一起。
远处的烟火在江面的上空不断腾跃着，而那距离江水更远的地方，则是一片悲惨的迷雾，整座学校像是凝注成空气的囚笼。
“你还记得《半人马座领航员》这一篇故事吗？”E转过头来，顾看R的侧脸，但他仍是呆望着烟火，甚至已经半闭上眼睛。
“记得，也是那本书里的。”
“故事讲的是错过和失去，你深有体会。为什么放不下那个人呢？”
“因为我们没法像故事里写得那么轰烈，我们只是简单地在一起恋爱，又因为漫长的时间，连告别都不曾有过，就逐渐失去了联系。现实就是这么枯燥乏味，既没有史诗的诀别，也没有突然的放下，只剩下不断的追忆。”
“你真的是按照她的样子，来描绘我的吗？”烟火照着她的侧脸。
“你不单纯是恋人的影子，而是所有自己在漫长生命里逐渐丢失的那些东西。”R终于也转过头，神色凝重地看着对方。
“话说回来，你寻找的那个人又是怎样的呢？”
“那不就是R吗？”E戳着他的鼻子，好让他离自己远一些：“我一直能隐约感觉到存在的，诠释这里诸多疑问的那个人。”
“你都有哪些疑问？”R任由她戳着，更加靠近了一些。
“为什么人们庸碌地过着机械生活，像是没灵魂的提线木偶？为什么图书馆藏书的内容，都似是大脑想象的未经推敲的碎片化的内容？为什么这里的生活明明像是社会，却被冠以学校的外壳？”她说得尤其小声，这声音传到空气当中，只能被近在咫尺的那个人听到：“大概你把自己校园生活最美好的记忆，滴入到现实生活残酷的体验中去了吧，所以才设定了这样一个世界。”
烟花爆响的声音突然停住了，火焰也不再升起，周遭荡漾着让人惬意的宁静。
“该回去了，如果你仅仅把这里当作一场梦的话，梦总是要醒的。”
“不要。”
“如果你不愿醒来，直到世界毁灭那天，这座学校都是那样暗无天日。”E索性贴在他的耳边，像是将等待太久的话和盘托出。
“按部就班的生活本来就暗无天日。”
“嗯，所有已经确定的事情，还是会存在，照旧要在地铁里晃过一个小时的路程，照旧会因为拿不到全勤而愤懑，也照旧会回到家里发脾气，睡觉也是那个睡姿，交往的还是那几个人，恋爱一段时间也还是会失恋，生活还是会没有目标，一切照旧。”
“就跟这里一样。”
“但是，被生活推着走，我们将永不可能做成自己要做的事情。”
“什么？”
“这里，”她指了指脚下：“你选择躲避，你不过是正在被生活推着走。”
“不逃避能怎样，难道反抗吗，反抗能有用吗？”
R显然有些垂头丧气了。
“你就没想过要去报复吗？”
他看着E，一脸的不解。
“报复生活？”
“生活亏待了你，就没想过报复吗？反抗也好，赌咒发誓也罢，夸夸其谈也行，被人扇过耳光，就不敢还手？人生在世，不就是要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吗？”
“……”
R仰头，面朝天空，那里是迷途和无尽的深邃。
“换成你会怎么做？”
“保持自己醒着，不逃避，就是对企图迷醉你的生活最好的反抗。”
“……这样吗？”
夜幕重重封锁着他们，远处的景象时隐时现，这“滴、滴”声经久不息，原来是时间的催迫，在闹钟发出清晨的轰鸣之前，做最后的预警。
R的左手抚在E的脸颊上，眼神中带有渴望，对方并不抗拒，两人很自然地拥吻在一起。
片刻，女孩睁开眼睛，R已经消失不见了，连同空气中的“滴、滴”一起，只留下暖暖的体温和回忆里的舒适。
她回到学校，走在教学楼的双跑楼梯之间，日复一日。
只要能穿过生活的重重封锁，就算总还是受压迫，哪怕被什么注定着，在勇敢铺就的道路上，明天依旧有希望。
某天，蒲公英在楼梯间飘舞的时刻，透过那晶莹的细丝，她看到一手插兜的少年，正走在十多级台阶下面。
“嗨。”她微笑，轻轻地打了个招呼。
对方有些讶异，回转身，特意确认了身后并无别人，只和她四目相对着。
“你好。”他挠了挠头发，腼腆地回应道。
两人朝各自方向走着，没停下脚步。擦肩而过后，狭窄的双跑楼梯间，回荡着叩人心扉的脚步声。
他回头，空气中走针似的“滴、滴”声又再次铺展开来，而那个身影，已经连同若有若无的脚步声，一并消失了。

【2】
顺着地球赤道，从最左端，画出一条笔直的直线，连接到最右端。
在这首尾相连的直线上，构筑一条列车轨道，将列车加速到每秒30万千米，能让车外时间静止的光速。
列车绕地两亿三千万圈后，重新进站。
这就是去往未来的时间旅行。
男孩和女孩，紧拉着手，一头扎进摩肩继踵的观光客里，不知在茂密的人丛中挤进了多远，前方出现一条黄黑的警戒线，把施工现场同人群隔开，越过那警戒线，视野于是陡然开阔起来。
T睁大眼睛，向上仰视，在起重臂环伺之间，巨大的光速列车基座，正在兴建。
面对这奇迹般的庞然大物，耳边自然回响着各式设备经久不息的拍照声，而T的心里，是和身边的I一样，既满怀恐惧，又萦绕着按捺不住的好奇。
“哎唷……”
I被地面的某处凸起绊了一跤，T连忙过来扶住她。
“你到底是有多久没出门，连路都不会走了。”
“平地摔倒，并非谁都能练成的。”她哈哈笑着，笑得全无心机。
他们沿着田边的公路继续走了百多步，皎白的月光穿过云层投射过来，将人世的漫沒长夜驱散，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两个孩子回家的路。
男孩走得比女孩稍快，然而每当他察觉女孩没有和他并肩同行时，就停下脚步，转而等待身后的人。
“谢谢你今天陪我出来。”
“你本来就应该像这样多出去走走。”T双手插在衣袋里，听着远近的蛙声，专注于享受喧闹一天过后迎来静夜的好心情。
“就连生日都待在家里画画，不会累吗？”
“不会，男孩子打游戏会累吗？”I脚步很轻，月光柔润在脸颊的轮廓上，她像是会思考的、精致的人物摆件。“倒是你呀，为什么不做些将来能留下的东西呢？”
“打游戏当然会累啊，不过我更喜欢啃小说，科幻的。”I想起那一直向世界尽头延伸的列车轨道，犹如钢筋混凝土构筑的巨蟒，列车将在上面光速通过，是多么摄人心魄的景象：“除了想象力还有什么是能留下的？”
“那，不如T来写小说，我给你画插画吧。说不定真的可以刊发出去。”
“还是算了吧，你是把绘画当作生命的，而像我这样的人……”
“生日礼物，求你了。”I眨着眼睛，睫毛柔和了路灯的光线。
“……这次也是不容拒绝啊。”
两周以后，学校的某次课间。
I仍是在课桌前，静静地画着自己的画。睡眠不足使她感到些许疲惫，索性耷拉着脑袋，伏在桌上，片刻休息过后，发觉到肘边碰着一叠稿纸，I把纸本拿过来，第一页是T写下的歪斜的题目：《半人马座领航员》，正文潦草的字迹勾勒了一则中篇故事。
故事的结局十分悲伤，然而将它全部看完的I，却是感到由衷的高兴。
《半人马座领航员》经过配图再寄出去之后，便杳无音讯。这是个好故事，但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T喜欢上了写作，他又陆陆续续地写了各种类型的故事，发表在许多刊物上，每一篇都很精彩。对于绘画不那么天赋异禀的I，也只能用勤奋来弥补。
在两个人相处的默契之间，时光不断地流逝，男孩和女孩都渐长大，也很快就迎来了毕业的日子。
“毕业之后，我想去旅行。”
“去哪？”
“东京吧，世界上最好的绘画工作室。”I伸出手去，摁下T头上竖起的呆毛，可它旋即又恢复了原样。“如果学有所成的话，我们某天也许能一起工作。”
“不如去未来吧，那里有更好的工作室。”
“未来？”
T冲着I笑了笑，他煞有介事地从衣袋里掏出银色的两张纸券。
“时间旅行的单程票，去往十年以后，下个月第一天发车。”
“这……”I垂下头，许多情绪交织起来，心意变得难以确定。
阳光从树荫的缝隙间投射进来，周围环绕着喷泉的水流声，一切如旧，也许再过百年也不会改变。
“这可是最适合两个人的毕业旅行了耶。”
“好吧。”她瞧着面前的男孩，突然内心有了一份笃定。
那天正是阵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因雨水四溢的花香，两人相伴着，带上各自的命运，走向那辆通往未来的列车。
车上的每个人都被要求系好安全带，在尖锐的三声哨响过后，随着一级加速器的加入，列车在笔直的轨道上陡然向前喷射，每位旅客都体会到了像是客机起飞瞬间的离心力，更加深了车厢当中每个人忐忑的心情，两个年轻人也不例外。
I把脸转向T，紧紧攥着他的手，什么话也没说，窗外的风景以近乎夸张的速度向后跑去，世界的轮廓就在车外解体，很快就变成了无法观察的光速的流线，两人对视着，默契地分享这个时刻。
“十年时间很快，睡上几觉而已。”T轻声对她说。
搭载了命运的列车飞快地前进着，在接近光速的时候，一秒钟就能绕行地球七圈，这让加速器的负荷异常沉重，安全起见，每经过数小时，列车都会在中转站停下，所有旅客将要下车，在候车室等待搭乘同一区间的列车。
这里出入着不同国家甚至不同时空的旅客，进出站的列车，有去往五年后、十年后、甚至是直达五十年后的各种类别，在站务的协调下，大厅里仍然显得异常混乱。
“你去哪了？”
I看着T，脸上显示出疑惑不解的表情。
“我们总得吃东西吧。”T将一杯咖啡递到I的手中。“候车室外包的餐厅，很安静，五分钟路程而已，要不要进去坐坐？”
“五分钟？我……我以为几乎过了整整三天。”I脸上的疑惑已逐渐转变成恐惧，这情绪也刻画到了T的身体里，他递向对方的手一时间变得僵硬，杯子抖落下来，咖啡全部倾洒在I的身上，这一变故使他立刻挣脱了恐惧的围困，等自己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抱紧了面前的女孩。
“对不起，抱歉……我一直在这里。”
I没有反抗，她任由男孩安抚着，感受到传来的温度，然后疲倦地说了声“谢谢”。
所幸，这只是一种被称为时间紊乱的常见后遗症，在旅行之后，人们只消用上一段时间去调整，俗称倒时差，即可恢复对时间的正常判断。然而I的症状却颇为严重，她总是陷入对自己而言漫长的等待之中，看着不断进出的列车，担心T已经乘车而去。
一旦出错，就没有返程的机会。
T想到了一个点子，在某次等待换乘的空当，他把自己佩戴的手表摘下，海蓝色的，扣紧在I的手腕上。
“分针每走一个刻度，就过了一分钟，知道吧？”他期待地看向I，女孩点了点头，脸上是勉强的笑意，但当她轻轻抚摸这块手表时，眼神当中加入了真正的坚定。
“我现在要办好时间移民的手续，等这只表再过六十个刻度的时候，你就上进站的列车，我们在车上见。”
“嗯，一定。”
然而这一次，竟是T产生了严重的时间紊乱。

他跟在柜台前排起的长队最后，一点一点地挪动着，感觉自己在绝望中耗费了一个月的时间。T害怕了，他不由自主地抽身队伍，逃回了车上，然而I并不在那里，T从第一节车厢一直找到最后一节车厢，又在座位上抓狂地等待，终究是一无所获。
T跑下车，在偌大的候车大厅里狂乱地寻找。惨白的光线，汹涌的人的河流，全然相似的一个个剪影，地面和天花同时旋转着，在这时间的行差踏错之间，他和无数没缘分的灵魂擦肩而过。
就在他的狼狈不堪达到了极限时，身后响起三下尖锐的哨声，接着是机械的、没感情的广播，回荡在整个大厅：“A02即将发车，请旅客们系好安全带。”
他迟钝地转身，那辆列车已经驶出去，I坐在车窗附近，身边是空空的座位，她侧着头，双眼无神地扫视着车外的人群，仿佛丢失了什么东西。
T感觉自己全身都在灼烧，像是要驱散这火焰似的，他向列车驶出的方向拼命地奔跑，动作幅度之大，引得整个候车大厅成千上万的旅客驻足欣赏。
I似乎发现了他，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靠在车窗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手指抓挠着面前的钢化玻璃，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
T奋其所有去追赶，他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从未有过这般努力，却也从未像此刻这样，弱小得甚至比不上一粒尘埃。列车最终会加快到光速，不仅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达，就连自己的影像都被抛在后面，变为不可见的光线。
T泄愤似的追到了大厅的尽头，最终被安保人员拦下。他筋疲力尽地体会着失去，拼命回忆着I的样子，然而她的音容笑貌却偏偏在这时候变得模糊不清，他看着那个女孩，连同那个紧紧拥抱过的身体和自己对视过的眼睛，一并被时间远远送走，直到从此消失不见。
T在大厅的角落里待了很久，谁也劝不动，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最终还是步履蹒跚地走出了车站。
手机号码，于未来早已不存在，和旧世界一切的通讯方式都被切断，时间旅行车票的售价已经飙升到天文数字，即便I在几年后抵达这个世界，恐怕他也没有能力在六十亿人类中与她再次相认。
T不得不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仍旧是拿起笔，开始写作，日子一天天过去，源自列车开走那一刻的愤怒和悔恨，也在生活的冲刷之下，逐渐地淡忘。
只是，在人工智能逐渐替代人类进行写作的时代里面，T表现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时间移民局提供了优厚的福利，即使不工作，也能拿到充足的收入，就在与传统三流编辑部勾心斗角的无聊日子里，T日复一日消遣着普通撰稿人的庸常生活。在他往后的生命里，也出现过其他称心如意的女性，然而每次分手过后，他才明白，这些人对自己而言不过是I的替代品。
就这样又过了十年，时移世易，手机换了十代，车也置办了一台，和女友反复无常地分分合合，当年夏天发生的意外，已经被埋葬在隆冬的积雪深处，他甚至不再去思考自己还是否期待那个女孩的出现。
十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但无论再过多久，只有家，不会改变。
“妈，您又翻我的抽屉，我说了几千次，我的房间自己打扫就可以了。”
T结束自己的时间旅行之后，父母看上去苍老了一些，虽然搬到了新的城市，但是家里的喧闹依然。
“你看看里面都乱成什么样子了，像你这样能找到姑娘吗？妈也是好心才帮你收拾一下的呀。”
“问题是您每次倒腾之后，我放东西的顺序都会打乱，基本上每次都会弄丢东西，抽屉迟早也被你搬空了。”T抱怨着，翻找着自己的资料，然而他还是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于是象征性地抽出一本杂志，放进公文包里。
“妈，我上班去了。”
“路上小心！”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弥漫着因雨水而四溢的花香，但这味道太过平淡，远不够唤醒自己经年封冻的神经。T摸向口袋，在进入地铁站之前，习惯性地点燃一支香烟，不多时，远远地见到上周才分手的女人从站里出来，两人对视一眼，没再说话，T只是默默抽着嘴里的烟，看着她，待她已经走远，T便把烟掐灭掉，信步往地铁站走去。
最近一段时间，T总能在早班的地铁上看到挤不上车的一个女孩，只是在外边静静等着下一班车，偶尔看看左腕上的手表，似乎并不着急。T起初也没在意，但是一来二去，他直觉认为那女孩的确是自己喜欢的类型，为了制造搭讪的机会，今天特意推迟了平常的时间进到地铁站里。
果不其然，站在扶梯前面的正是那个女孩，光是有这样一个值得在意的存在，今天的路途就不会那么无聊。
错开了上班的高峰，T在地铁上竟觅得座位可以休息，他刚刚靠下身子，令人在意的女孩便恰巧地坐在了旁边。
这可真是上帝相助了。
女孩不知从哪取来了杂志，放在大腿上翻阅着，久久地停在了某一页。T好奇地瞧去，那一页的插画是几十年前的水彩风格，海蓝色的基调，莫名可爱的宇宙和星空。
地铁里传响着各种嘈杂的声音，他凑近一些，问道：“你也喜欢科幻小说？”
女孩把头抬起，睫角挑着，看上去有些讶异，但还是点了点头：“嗯。”
“咦？这一篇，我好像在哪看过……”
T说的是实话，他偶然一瞥，在那小说的字里行间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整个故事的情节已经是烂熟于心。
“真的吗？这篇小说的确很棒。”女孩似乎来了兴趣，她把杂志放到两个人之间：“一起来看吧。”
不甚严谨的文字与冷色调的插画，配合在一起，磕磕绊绊地讲述着一个故事。

《半人马座领航员》
“半人马座的领航员，长相是一只海星，负责太空列车的航行。”
“宇宙太过浩瀚，作为领航员，他只能朝着一个方向，终其一生地前往。”
“列车上载着各式各样的旅客，他们早晚都要下车，与半人马座领航员，一生一次地见面，却给他留下终其一生的遗憾。”
“半人马座领航员，爱上过旅行的海星，相约看过世上最美的烟火，但是旅程到站，这段倾慕，只剩下记忆的残片。”
“在命运的间隙里面，列车的停止和启程之间，他逐渐适应了孤独。每个人的一生，也许不止爱上一个人。”
“情感和通讯，永远追不上太空列车，因为生命，就是在无法停止的时间面前，永恒地相遇和错过。”
“如今他只是想知道，那个人正在何方，做着怎样的事，是否找到一生所爱，会否还有两个人当年的幼稚，和理想。”
T不知自己在地铁上坐了多久，坐过了多少个站，他看向身边，是空空如也的座位，手上的杂志是公文包的那一本，他尝试着呼吸，哽咽之中感受到深深的痛苦，看看车里，又看看车外，竟无处不是I的影子。
但她仅仅在视线中停留一刹那，列车就开动起来，继续将他们彼此的人生，交错到下一个孤独的站口。

被灾难碾碎过，亦被恐惧压抑了太久，她的表情沉默着，从中能联想出任何事情，也相当于读不出任何东西，被冷漠填满的，一个过分冷静的灵魂。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
她凝视着镜中的人，有些狼狈，亦有些悲伤，也只在这情绪流露的时刻，瞳孔当中才有点滴光亮。然而旋即，她的镜像就模糊起来。体内流淌的，究竟是鲜红色的血液，还是液黄色的机械养分呢？有在凭自己的意识思考吗？
一直以来，唯独无法放弃的，是做人的资格，谁知道某天一觉醒来，会不会就此失去。恐怕从此以后，沦为一个以养活自己为目标，自以为独立，实际上却任人宰割的机器。
智能人不需要排泄，清洁方式也不尽相同，这些卫生设施都是人类撤出城市时留下的建筑，只有一小部分高度拟人的机器人才需要使用。
至于浴室，不过是卫生间改造而成，男女混用，又久未清理，墙上都是尿迹，如换作人类世界，会教人伦理日渐败坏，滋长出犯罪欲。
E靠在隔板边上，慢慢地褪去衣袜，因为常常待在室内，皮肤仍很白皙，她仰起脸，迎着沐浴头喷出的水柱，任由水滴从下颌流到胸前，或是从肩脊一路探到股间，像一株枯干的绿叶，渴饮片刻难得的自由。
把水流释放，闭了眼睛，让这倾泻而下的瀑布涤荡着，想象自己是水缸中的一条鱼，被人带着，翻过原野和山丘，终于到达了海边。“你要回去吗？”她点了点头，毕竟是那么美的一条鱼，那人笑着说：“你真可爱。”于是将水远远地泼出去，她落到海水中，在岸边依恋了一刻，便向海洋深处游去。
“嗨。”
！？
她回头，背后站着一位身高相仿的机器人，金属面甲上覆着锈迹，是处于智能人社会底层的旧式机械。
E本能地护住自己的私处，虽然明知道智能人绝不会做出这种动作，如果不想被识破，就应该坦率地面对自己的裸体，但她还是没法将手放开。
“我只是想要点水。”
机器人提着一只塑料桶，目光看向E身后的沐浴头，朝她一步步走来。
“等……等等。”E突然对这种行为产生了抵触，双腿紧夹着，声音有些发抖，她指向隔板另一侧，慌忙地向机器人解释：“那边也有。”
“这里就行。”
机器人动作很木然，但是目的明确，他甚至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继续朝她逼过去。
“走开！！”
出乎自己意料，好像在捍卫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似的，E冲着机器人喊了出来，这喊声激烈回荡在浴室之中，释放出人类身处压抑环境久未释放的愤怒。
然而话一出口，E马上就后悔了，智能人是不会发出这种要求的，自己的一时冲动，万一被刑讯官知道，说不定会受到最残酷的惩罚。
机器人的动作停住了，他的脸上仍是微笑，只是仿佛多了一些说不清的成分，场面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向着铁青色的门走去。
……如果他去告密的话，我的下场是怎样？
E从隔板探出头来，看着机器人逐渐远去的背影。刚才还清凉的冷水，此刻凝在身上，冻得她全身发抖，她突然想起了小M，这个机器人，应该和小M类似，身体并不适合与水接触。
绝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请等一下！”
E裹上毛巾快步赶到门边，冲着那个背影喊道。
机器人又转过身来，安分地等待着。
“自来水很充足，请随便取用吧。”
机器人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便向着浴室走来。
“刚才，十分抱歉。”
他仍是提着塑料桶，木讷地说了这么一句，反而让E犹豫起来。
他明明很怕水，来取水是要做什么？
“我帮你盛吧。”
E还是下了决心，将塑料桶接过来，拧开了水龙头。
“谢谢。”看上去单纯只是过分礼貌的设定而已。
接下来，只要把这桶水泼到他的散热口，就能杀死他……
但是，我真有权力这样做吗？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水已经自桶内溢满了，机器人伸出手，打算把水桶接过来。
E的心一横，在递出水桶的某个瞬间，突然后退一步，瞄准了机器人颈部的散热口，同时双手抱桶向前扑去——
“哧！！”
几乎就在同时，机器人的左眼变作一盏红蓝交替闪烁的警灯，上身向前探去，使泼出的水绝大部分扑向了空中，他抬腿向着前方快速扫过。E下意识地躲避，然而尚未搞清状况，就已经狠狠地摔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他是专门作于警备的格斗机器人吗？
“别动！”
机器人警告了一声，快步向她走来。
E稍一挣扎，脚踝便传来钻心的疼痛，她害怕了，地面并不光滑，她能做的只有紧紧抱着毛巾，好让自己没有过分失态。
“您流血了。”
……？
机器人把警示灯关掉，蹲下来，检查着E的伤逝。
“左臂擦伤，还有足关节……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E甩开前额的头发，看机器人慌慌张张地道歉，语调听上去十分难过，然而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只好维持着勉强的微笑。
“请稍等，我去给您找维修工蜂。”
“等一等！”E喊住他，不知是因痛苦，抑或是惊讶，脸色变得惨白。
“什么事？”
“你没注意到……我的血是红色的吗？”
“？”机器人看上去有些疑惑。
“所以您不需要维修？”
“……不，扶我起来。”
机器人愣了一下，两只手臂绕到E的身下，把E抱了起来。
“您需要休息。”
“我……放我下来！”
“您需要休息。”
就这样被机器人婉言拒绝，E毫无办法，仅仅裹着毛巾，被架在一双有力的手臂上。出了浴室，拐过几条走廊，竟没碰上一个人，她被带到一栋废弃的建筑之中，周围堆满了杂物。
机器人走向尽头的房间，推开那扇门，与这残破建筑形成鲜明反差的一间卧室，呈现在E的眼前。
卧室很小，由精致的物件装饰着，两把椅子，一张桌子，都恰到好处地排放在黑白格子地毯上，墙纸和台灯让房间显得温馨又美观。
E被放到靠窗的单人床上，她惊呆了，这完全是人类构造的房间，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内心的感受不经意从神色中流露出来。
怎么会有单人床？机器人根本没必要躺着睡觉，天知道那家伙在想些什么。
……莫非，他在模仿人类的生活方式？
此时的“那家伙”正以人类的姿势，惬意地靠在椅子上，观察着E的样子，好像在看一只水缸里的鱼。
“真可爱。”机器人高兴地说。
E感觉自己的脸烧了起来，她同时听到机器人发出细微的“咕咕咕咕咕”，似乎对自己害羞的样子尤为兴奋，从死亡边缘逃脱的庆幸，夹杂着疑惑、羞耻和生气，E的内心陡然地矛盾起来。
“请稍等！”
对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金属身体笨拙地撞开椅子，跑出了房间。
该逃走吗？
E转身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窗台上一盆白玫瑰，因为还没浇水的缘故，花瓣略显干涩。环顾四周，床头边、冷柜上、书架之间，房间各个角落都点缀着各式各样的盆栽。
这些都是……他种的吗？
E挪到床边，拿起一只相框，上面是两个人的合影，左边是一名男性人类，戴着眼镜，看上去很睿智，右边正是那笨拙的机器人，两人搂在一起，就像是父亲和孩子。
这个男人的模样，似乎在哪见过……
“爸爸。”
E仰头，身处雨伞的荫庇之中，环绕周围是朦胧的细雨，她看着一旁瘦高的男人，征询那人的意见。
“它好像受伤了，我能带它回家吗？”
怀中的小猫，腿上的毛蹭掉了一块，鲜血正沿着E的指缝滴落下来。
男人把伞抬高，蹲下来，嘴角略微地上扬，他伸出手去，摸了摸E的脑袋。
“可以，但是E要学会一件事情。”
“嗯？”
“学会对它负责任，因为命运将它托付给你。我们可以想象，以后它可能会饿肚子，可能会大小便，可能会撕扯东西，也可能会生病。你也许会惩罚它，甚至抛弃它，它太过弱小，绝无能力去反抗。所有的一切，无论结果好坏，你都要负起责任。”
“怎样负责任呢？”
男人把E扶起来，父女两人靠在伞下，向家的方向走去。
“用爱，而并非用恨。”
“咚，咚。”
两声叩击，机器人推门进来，手上是药瓶和绷带，他拆开一卷，转身，瞧到E正坐在床边，翻弄着那盆精致的白玫瑰。
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少女和花，一切皆醉人，一切都恰好。

第二天，是例行的工作日，那些从前线拆解回来的废料亟待回收，E在整备车间里一直工作到深夜，总算赶在门禁之前忙完了手上的工作。
她匆忙走在回去的路上，完全没注意到拐角处出现的人影，两人迎面便撞在一起。
E处在踉跄之中，面前的男人一把便将她拉住。
……这是，昨天负责测试的刑讯官！
“还好吗？”
对方帮助她站稳，同时关切地问道。
借着走廊的灯，她看向男人的脸，这是E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刑讯官的模样。
这不就是昨天房间那幅相框之中，和机器人合影的男人吗？
“……我没事。”
男人盯着她，一如往常的锐利眼神。
“那就好。”
说完这句话，即刻转身离去。
仿佛被什么堵在胸口，E迟疑了片刻，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冲动，正要涌上心头。
“等一下！”
刑讯官左右扫视一圈，转过身，待她发问。
“其实，你是不是……人类。”
E殷切地望着男人的脸，然而那副面容仍旧没有透露出半点感情。
“是吗？”
“你希望得到怎样的回答？”
“……”
刑讯官向着楼道的阴影走去，E并未甘心，紧紧地跟在后面，到那楼梯口时，男人停了脚步，向着黑暗之中，幽然地说：
“你产生了错觉。”
“错觉？”
“每个返厂的人类，都偶尔会出现这种错觉，那是因为我们还没完全适应……”
“等……请等一下！您说‘返厂的人类’？然而不是只有机器人才能返厂重造吗？”
男人从枪袋之中，摸出那把射钉枪来，枪口被擦得锃亮，却掩不住它的凶光。
“人类也可以返厂的。”
“怎么可能……”
“我们每个智能人，都曾经是人类呢。”
“？！”
男人朝着E瞧了一眼，轻蔑之中带点同情。
“那些遭到社会淘汰的，便被杀死，送回整备工厂，把大脑换成更高级的处理器，尸体改造成机器人。”
他咧起嘴角，笑得有几分凄凉，在阴影之中煞是恐怖。
“怎么？你们每天的工作，不正是做这样一件事吗？你今天在流水线上工作了十个小时，恐怕给一千台智能人配好某处关节了吧？没想到他们是死掉的人类吗？”
“但是……”
“但是啊，”他摸着手中的枪，熟练地抽出弹夹，检查子弹：“总有那么一些智能人，即使被改造成了更高级的存在，仍然不觉得满足，在一年之中的某几天，总会神经错乱，把自己想象成人类。更严重的，甚至产生幻觉，看到的颜色都会不一样呢。”
不是这样的，一定有什么能证明，人类在这里，真的存在……
E被恐惧裹挟着，自己体内住着怎样可怕的东西？
“对了，那个机器人……”
“你是说我的孩子吗？他的确是充满执念，最后只能改造成最低级的那一类机器，把身体换成铁壳子，这样一来大概能抑制住他当人类的想法，也就不会喜欢武术和种花之类没用的东西了。”
E的瞳孔不自觉地放大了，泪水顺着脸颊不断地流淌下来。
“还有你，我们早就不是人类了，你也该适可而止吧，否则，某天就会二次返厂重造哦。毕竟，你常常摔倒，大概平衡性没有设置好吧。”
男人抬起枪，指在E的头上。
“我……”
“要听话才行啊，我们正是为此，才变成机器的，不是吗？”
“……”
她后退一步，脚踝传来撕裂的疼痛，只有这点，让她始终没法放弃自己是人类的感觉。
但是E的身体，却不再具备支撑她的能力了，她向后倒下，从最高一级台阶向最低的一级滚落下去。
这十多级台阶的不长，却仿佛从婴儿开始，一直坠到生命的尽头。男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以至于从黑暗中隐没，她仍然跌落着，像一只坏掉的玩具，身上留下的伤口，不知是血红色，抑或是液黄色。
就这样死掉，也不知结果会被改造成怎样的机器。
她想到自己是一只鱼，枯死在沙漠里，海洋是如此遥不可及，任何痛苦都只能独自承受。
睡吧。
既然一切都是梦，总会睡醒的。
……
E睁开眼睛。
她躺在一座山上，周遭是茫茫的黑夜，天空一尘不染，干净得没有别的颜色。
这是哪呢？
远处传来排山倒海的声音，像是海浪，几只鸟从身边掠过，视野模糊着，尚且看不清楚。
海边？
“你真可爱。”
啊，是小M的声音。
我还活着。
“你真可爱。”
同样的语调，又重复了一遍，这声音是那么确切，仿佛近在咫尺。
她昏昏沉沉地爬起来，坐在这山丘上。
“救我。”
哎？
四野里，星星点点传出这样的声音，像是从脚下发出的，逐渐地凝聚成一大片，叫人惊慌失措。
“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
E使劲地揉着眼角，眼眶里布满血丝，她终于看得清楚：自己正坐在成山的机械废墟上，身下不是爬虫一样蠕动的残缺的部件，就是惨遭彻底肢解的智能人的尸体。
那些语言能力尚未完全毁坏的发声器，腔调怪异着，用最后的嘶喊，组成了一曲恐怖的哀歌。
远处传来排山倒海的声音，更多报废的智能人被倾倒下来，把山丘堆得更高，其中甚至夹杂着腐臭的尸块，那些没死透的智能人爬行着，废墟里是一场疯狂的混乱；一群乌鸦在上空盘旋，准备啄取它们足够充饥的一部分。
E的脸朝向天空，向着那无垠的黑夜，想要哭喊，但发声器官紧紧哽咽着，再没有释放愿望的力量。
她的身体，连同着她的愤怒，一并遭到掩埋。在时代的碾压当中，逐渐地沉沦下去了。

完
撰稿：Beats，插图：Aircctzillie，人物原案：ElectricDip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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