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刑部忙了一旬，总算捱到沐休）
（杨花穿庭，端的是暮春时节。日光从檐下倾斜，磊磊落落，坦荡里又有一丝安逸。用罢早膳，便让冯山去叫致崧过来，眼看他年纪渐长，总想说些什么）
（他来的时候，我尚在里屋漱口，手中还拿着茶杯，这晌儿就听见问安的声音。声若洪钟，倒有两分和我相像）
（把杯子撂在桌上，这就撩袍进了正堂。先捏了捏致崧的肩背，是较从前壮实不少）
一叫就到，看来今儿是没赖床

【家里上头有两尊大佛，一个阿玛，一个额娘，额娘我天天见，虽总是戏弄我，但却好说话，连院里的石榴树都同意让我砍了，简直没人能比她再好。阿玛见的少，衙门中有差事，大道理不好说，通俗来说，拿着皇玛法给的俸禄，总不能不干活。跟在阿玛身后走了两步嘟囔】
小三儿都不赖床了，我才不赖床
【在他身后暗暗比了比个，身量照阿玛还差着远，不免有些泄气，闲话道】
您今儿旬休？

（听完他的“赖床论”，竟觉得自己偏颇）
（光阴匆匆，致崧早已不是那个赖皮的孩子。个子长得不低，虽仍不能和我比较，但在同龄人当中是位翘楚，自然，这要归功于梦陶的照料）
（抬手指了指堂上的座位，好叫他别接着傻站。）
怎么，是不想看见阿玛？还是觉得自个儿约束？
（这一句，纯是玩笑话，想必他也了解我的性格。又一顿，道）
听冯山说你这几天在书房里挺下工夫，趁我沐休，真不打算汇报汇报？

【奇怪阿玛这个时辰怎么还在，但稍动动脑子就明白，还能因为什么，旬休了呗，听吩咐在一旁坐下，让阿玛一语给说中了，可即便是真的也不能认】
没，哪能啊，那不是怕打扰您公事，您要没的忙，儿子乐得陪您说话
【我的胆子未必是顶大的，却是个敢做的，同谙达那处还好，同汉文师父总是不大对付，老头儿迂腐，保不准儿要从阿玛面前胡说八道，得提防着，一闻后话连连摇头】
就儿子那三板斧，还是甭跟您面前丢人现眼了，不过才觉出点书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多瞧了那么一两眼

（此时日移树影，照到地面上，再凑点点鸟，当是北京城的春天）
（至于致崧的话，一句能信半句已是了不得的实在。闲闲撩袍，坐在太师椅上，指节扣在桌角处，发出一二声响。这些年的习惯，改也无从改起）
不管子书经集，还是唐诗宋词，随便背一样，咱们这个月的例钱就翻倍
（不算严肃，也不甚玩笑。总归一句话，儿子养了这么大，多少得看见些长进。不须多，但有一点足矣。皇阿玛生有三十位皇子公子，我却只有这么三个崽儿，不操心老大操心谁）

【别的聊什么都不怕，就怕被考校功课，阿玛一提课业上的事，立马打起十二分的警醒，若被问住了，即便阿玛不恼，我也是个好面儿的人，颇下不来台。手敲桌面的声听的心慌，力图尽早摆脱课业的话题，但听例钱翻倍，立地长精神】
无论什么背一样，这个月的例钱都翻倍，阿玛您说真的？
【用度不短，吃喝不愁，可手里还是想有银子，即便眼下未必有什么用处，留着压荷包也好，末了又问一句】
无论背什么都成？

（先抛出一句反问）
阿玛什么时候骗过你？
（自然，谁都打这个年纪过来，也能体会致崧的疑问，是故要他早早儿打消为好）
（此时冯山递过来两杯茶，我留一杯，另一杯则推到大儿跟前。摸了摸下巴，又抬头看看他，钻是眼神儿里带着狡黠，先一笑，不疾不徐，把茶盖半揭，空余一阵热气逡游。品先诚不欺我，洞庭湖的老君眉，汤色深色鲜亮，能胜过别的茶叶一筹）
离骚、报任安书、滕王阁序、逍遥游——你看着来。诗也可以，水准不能低于这几首
（再一顿，笑道）
阿玛够宽大了吧，孔孟之道都不曾考你

【嘿嘿笑着挠了挠脑门，嘀咕道】 从前没有，以后难说
【原想先把阿玛的话给堵住，随便背个咏鹅床前明月光一类的糊弄事，没想叫阿玛给识破了，离骚全篇两千来字，报任安书五千多，滕王阁序逍遥游少一些，可也有七八百字，想赚点例钱委实不易，皱了皱眉露出委屈样】
阿玛在刑部忒屈才了，皇玛法应该把您调到户部去，准能一堪大用
【在我来看，背出那些东西与考状元比差不多难】
儿子觉着静夜思的水准就很高，文章什么样算好，朗朗上口众人皆知才算好

户部没什么意思，劳心劳力的省钱，说到底不关自己家事儿
【抿口茶水，这才肯真心实意的露个底儿。每回呈给皇阿玛的折子，开头必曰“且勤且恳”，实际上却是信马由缰。】
【茶盏托在手中，热乎乎的尚能暖手。一顿，仍在思考如何开始这场谈心。直说太俗，拐弯说？——又不大符合我的性格】
得了，省的你背出什么驴头不对马嘴的句子，回头找冯山，叫他去帐上给你取银子
【却不肯罢休】
先生教你李白的诗，那该知道宗悫十岁就想“乘风破浪”的典故。现在你的年纪也和他也差不多，宗室子弟闲是闲了点，可你就没什么志向？

【阿玛忒精明，自知是盘算不过他，不如老老实实卖可怜，垂着脑袋耷拉着眼皮，莫说阿玛说的那四篇，就是折半我也未必背的出，没精没神应着，知道听阿玛那松了口，蹭的抬起头，笑嘻嘻道】
我就知道阿玛心疼我，那些汉人的东西太晦涩难懂，都是些书生意气的东西，没什么大用，不如练练臂力，我还巴望着什么时候能开四石的弓
【对那些东西委实不感兴趣，不加掩饰的直言不讳，对阿玛的问话有些懵懵懂懂】
志向？有啊，我想以后做个巴图鲁，不过咱们大清开国至今，也没几人能得巴图鲁的封号，似乎有些太难了，那我我就做个小巴图鲁？

谁说汉人的东西晦涩难懂——
【倒先笑了。故纸堆里刨食，确乎是哪些迂腐翰林做的功夫。既是宗室，便无需把这些经、书当做敲门砖来用。再一顿】
你不妨看看梦溪笔谈、水经注、徐霞客游记，再不济，笑林广记也有点意思吧
【以上这些列举，无不是要告诉致崧一个道理。文质相当，然后君子，哪条都不能偏废。自然，我没有一言堂的官瘾，说不说在我，听不听由他】
【把茶盏搁在桌上，一声清脆，随后听闻“小巴图鲁”这四个字儿，欣觉有趣，不禁叫我抬头重新看看他】
巴图鲁是满洲第一勇士，得有勇有谋，和阿玛说说，你准备怎么得这个封号？

【蹙眉看向阿玛，很是认真道】 花些大功夫下去未必难懂，但晦涩是真，绝不掺假！
【天生对舞文弄墨没兴趣，总觉着不需学的那么深，能识文断字够用就行，又不要做什么大翰林去，学多了实在是浪费，这些在我看来是应当的事，同汉文师父说了换来一个强词夺理，想来同阿玛说也是狡辩那一挂的，便心不在焉的应了】
那儿子改日将阿玛说的书找来瞧瞧，兴许能得些意思
【前朝崇文偃武，本朝虽没调个个儿，但毕竟是马上起家，只想过要做什么，可没想过要怎么做，被问的结舌，匆匆想了想答道】
我帮皇玛法去靖边？哪个不听话了我就去收拾收拾他们，给收拾的服帖了，天下就太平了

【得了，本来还以为这小子胸有四海，但见他一声沉吟，我连喝口茶的打算都压了下去，就直挺挺的说出“靖边”两个字儿】
【大清的官制最忌分权，宗室子弟连四九城都出不大远。倘若真有靖边的那天，不是打乱，也要来一场兵匪。转念一想，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嫡系这一支好坏都是他的，但我们不一样，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正有这个契机。饶是如此，已经琢磨透致崧的脾气，除非大进步，万不肯随意夸奖，免得飘飘欲仙，明儿就不好好干活】
【窗外传来几声鸟啼，算得上悦耳，冯山还在院里侍候，扫了一眼他的身影，道】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有志向是好事儿，但阿玛要问你两句，最近有没有和你额娘顶嘴吵恼？和邻居工部堂官的孩子一块儿憋坏水？

【对什么志向不志向的我想的浅，亦或可以说压根没怎么想过，阿玛问随手拽了几句话便答，对与错不分，还觉着我答的不错，老祖宗得天下靠的是马上功夫，不打服帖了谁听啊，文人那套嘴皮子把式行不通。瞄着阿玛的表情，却没见笑意，试着又添一句】
要不我就跟京里待着，哪有不听话的我就帮皇上去收拾哪！
【说罢点头，深以为这个主意不错，闻言皱眉不满】 一院的太监丫鬟，阿玛干啥让我扫屋子，巴图鲁不扫屋子，小巴图鲁也不扫！
【握拳表示坚决不做扫屋的事，听那两问更是不满】 我都这么大了，哪还和额娘顶嘴，您也忒小瞧儿子了，大丈夫不和小女子一般见识！阿玛英明，隔壁那小子别看一脸的文弱样，坏水确实不少，我可没和他一处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