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机里存着很多那天拍摄的照片。
那是2016年北京第一场大雪来临的前日,天有一些阴,零星飘着小雪粒。和编辑等待他来的时候,忽然说起来,下雪天,见李雪健,都带个“雪”字呢。他的名字也是这么来的,据说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原名叫“雪见”,后来似是为了身体更健硕些,改了个同音字。“雪见”读起来看起来更浪漫一点,再一琢磨,又有点肃杀。
李雪健在约好的时间——午后1点,来了,相陪的,只有儿子小李一人。拍摄选址在北京前门附近的一条胡同深处,一座古庙改建而成的院落里。胡同不是规矩的直来直往,而是盘曲错节,半路还有歧路,他们发来信息说到了,结果编辑一行人往胡同口去迎,却错过了,再折返回来,还是不见他们爷俩,紧张着急得不行。正在焦急时,看见一高一低两个身影从相反的一条小叉路上走过来,想来也是绕了弯路,赶忙上前道歉,李雪健笑眯眯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要下雪了啊。下雪好,空气好。”他抬抬头看天,生怕初见,大家不够熟络,主动说起天气。那声音一出来,我一下子有点眼热,很多他塑造的角色登时冲到眼前。如今这个人,这幅嗓音,就在这里了,我也倏地一下就领悟了往日人们曾说起的,一个艺术家的气场如何让人难以抵御,那是一种敲击到心灵的震动,让你不由自主想要五体投地。可他像是对这沉沉的敬重全然不知,一路谦和、平易,慢慢的。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礼帽,拄着一把深蓝色的雨伞,皮鞋锃亮,人是瘦的,步伐却稳健。后来小李跟我们说,他为了今天的拍摄工作,也认认真真准备了好多天,紧张,穿什么衣服,带什么衣服,皮鞋要一丝不苟擦亮,还特别担心,怕让他穿旁的衣服,更怕摆拍。“千万不要让我摆,千万不要让我摆,千万不要让我拍那些……我不会摆,真的不拍。”小李结束采访时故意学爸爸的语气和推阻的样子,“你现在不会跟我闹了吧!”“不闹了,不闹了。”那个时候的李雪健显得那么依赖儿子。
那天,摄影师专门带来一尊老式的照相机来,是那种几条木腿架着的老机器,人要躲在一个布帘里取景,大画幅,手动对焦,通常一个镜头快门摁下去,要几秒钟才能成像。这要求镜头前的人必须保持一个动作和状态纹丝不动,动一下,照片就虚了,这坚持少则3、5秒,多则十余秒。把这些和李雪健说明了,他点点头,就只是点点头。好几套片子是在室外,有的甚至在一层楼高的房顶上,就听见摄影师一直在喊,“李老师,不动啊,不动……”
那天真的很冷,围在一旁的编辑们偶尔都要搓搓手跺跺脚取暖。而李雪健,最长的时候,在镜头前保持一个动作,一站就要十多分钟。他真的从头到尾,一动没动。
杂志编辑起先怕李雪健拒绝这次采访和拍摄,另一边厢,李雪健倒是好奇多过抗拒的。他准确地、抑扬顿挫地念出杂志的名字,《时尚芭莎》。“我也没想到,我想《时尚芭莎》,怎么说呢?我时尚吗?这完了以后,我要好好地琢磨琢磨我的时尚在哪儿……角色吧,我演的一些角色吧。也许我的孩子和咱们《时尚芭莎》的记者、编辑,这些朋友们,他们对我演的一些人物可能有一些认识,他们感觉我体现的有些东西这个时代需要,是时尚的,我在琢磨,但是我现在理不清。”
总之,他喜欢这次交汇,喜欢编辑和摄影师选择的那棵大树的背景,那是小院里一棵有上百年历史的槐树,遮天蔽日。“我爱树啊!杨善洲也爱树,焦裕禄也爱树,为什么爱?它能给人民造福。树也是生命,我觉得这是缘分。”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忽然想到电影《杨善洲》里的一个画面,年迈的杨善洲站在山顶,看着眼前郁郁葱葱的树林,叉着腰,眼里满是欣慰和安宁。
那些李雪健曾经塑造过的人物,又何尝不是,他和观众生命里的,一片绿洲呢?过往采访时,总有受访对象乐于谈论自己与时代的关系,大多论调无外乎自负或自卑两个极端:要么觉得,自己拥有为整个时代发言的资本和雄心;要么以弱示人,甘愿承认自己只是大时代中的一朵尘埃,尽力奔跑就好。李雪健也说了时代,是理智又坚硬的态度。
这几年,他还在坚持扮演和塑造着大多数人心目中的“主旋律电影”,2011年的《杨善洲》,2016年的《老阿姨》,都是一样的类型和题材。
《杨善洲》他演得踌躇满志,这是一位退休后扎根云南深山中,带领大家义务植树造林,而后将价值数亿元的林场悉数无偿捐赠给国家的老人,被人们誉为“活着的焦裕禄”。
接到这个戏之初,他也有过怀疑,“这个年代,还有人会好到这个份上吗?”后来他亲身去到杨善洲曾经工作和生活过的大山里,走访了那些与他一起奋斗过的人,听当地老百姓谈起他,“我还真为自己曾经有过怀疑、打过问号的这种心态,感觉挺有点耻辱的。真的,我真是脸红。”
他收集下来很多当地人写给杨善洲的顺口溜,说那些都是最鲜活的可以帮助自己找到和塑造这个人物的捷径。“那十几年来人们对他的认识都在顺口溜里,这个人物的形象一下子你就能抓住了。”
“杨善洲杨善洲,老牛拉车不回头……”李雪健努力回想那些顺口溜,忽然卡了壳,反反复复回忆了好久说不出下一句,他有点着急,末了说,“你留个电话给我,我明天打电话再告诉你。”
后来电影上映,当时上映的情况上伤他的心。在央视的《开讲啦》节目里,他曾经说起这一段,心中忿忿不平。与《杨善洲》同时段在院线上的,还有另外一部美国大片《变形金刚》,票房爆火。他觉得疑惑,一样是英雄,为什么一个真实存在于我们生活里的英雄,却不敌一个国外编剧虚构出来的英雄?
时隔几年,再问他,他说怨气早已变成反思,他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社会上有一种情绪,他拒绝你给他上课,拒绝说教,尤其现在电影观众都是年轻人,有一种逆反心理,觉得这种片子肯定就是要说教,所以就不怎么爱看。”但事实是,《杨善洲》后来还让李雪健捧起了那一年北京大学生电影节的最佳男演员奖杯,“其实只要年轻人仔细看了,就会接受,还给我一个奖。当然,他们也提出来一些问题,让我反思,这样的片子以后怎么拍。”
2016年,他再次参演了一部由真人故事改编的电影——《老阿姨》,在其中饰演开国少将甘祖昌。他还想创新,在自己的人物塑造里杂揉进时代的特点,也跟上时代的脚步。这样所谓的“红色影片”,怎么让年轻人接受,怎么出新,李雪健不惜为此尝试任何的可能。儿子去年给他换了一部新手机,他就天天用手机在网上查电影的评分和票房。“最后《老阿姨》的票房是多少来着?”儿子问他。“不到两千万。”他张嘴就答上来了,还饶上一句,“豆瓣,七点多分呢,不低了。”
时代不会站在这里,等着你来击退或者憋着劲儿故意要吞没你。时代和你的关系是平等的,很多时候,你怎么看待它,它就会怎么反过来对待你。你积极而主动,勤勉又不屈,时代就没有道理抛弃和伤害你。在艺术创作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则,它要你永远不必谄媚和屈从于什么大势,艺术中有两样东西不会变,一个是情感,一个是人性。踏踏实实地琢磨、钻研,你创造出来的东西,就永远不会过时。
这是李雪健,让我明白的事。
[三]
采访李雪健前的那个晚上,我一直磨蹭到晚上2点多才上床睡觉。那感觉像一场大考前夜,你还是老觉得有什么东西没有复习到位,就想着,能多看一点是一点吧。我在视频网站里输入他的名字,试图在资料里再扒出一些错过的东西。巴掌大的便条纸,密密麻麻又正反做了六、七页的笔记。
看到一段多年前的视频,是一场记者会,在唐山。视频的标题里大抵有说,这是好脾气的李雪健难见的“发飙”。好奇,他怎么会和记者吵起来呢?点开一看,果然,那天他是因为主办方安排不利,见记者都在晾在那里,耽误了大家的时间,遂和主办单位红了脸。视频里,他没有张牙舞爪的气氛,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重重垂着头,厉声说“这乱哄哄的,人家记者们大老远来了……”然后转过头对记者抱拳:“对不起啊大家伙儿对不起……”义气又敦厚。
我后来在微博上说,“准备一位老戏骨演员的采访。从接到工作到今天,两个礼拜了。起初他不愿意拍照和采访,不知道除了角色,还有什么可以给观众。准备了详尽的采访方案,才终得他应允。还有不到10个小时见到他,还在看戏和资料。他演了40多年戏,我追不及,能追多少是多少吧。”
评论里齐刷刷的,数十个回复,几乎都是他的名字。惊奇之余还有宽慰,这个世界乱糟糟的,但是说起这样的一个人来,没点名没点姓,大家默契想到是他,真的挺值得走一个,喝一壶的。这证明他用半生捍卫的原则与自我,都被看到了,记住了。
我现在翻看我当时的笔记,有这样一段话,他说:“也许这个社会没有文艺圈了,只有娱乐圈了,都把它当成娱乐了,但是内心里,你吃这碗饭了,凭良心。”
李雪健也有很多遗憾。以前采访时说过,跟我也说了。
宋江不是他配的音;《横空出世》里那个角色太胖了;有机会的话,想再演一次《鼓书艺人》……
他还一直念着,自己佩服的前辈,鲁继先,他们一起合作过《陈毅出山》,那是一出话剧。鲁继先演陈毅,演得特别好。后来有人找他演电影,还是演陈毅,他拒绝了。李雪健说,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让你演电影,天大的事啊,他就是不拍,他说自己舞台上演得像,银幕上不像,所以不演。“艺术应该怎么尊重?敬业应该怎么敬?我这位老大哥给我做了表率。”
他也拒绝过角色,但是不多。现在年纪大了,体力没有过去好,也不能叫拒绝,而是叫选择。“我再喜欢一个角色,我要是完不成,那不是把人家害了吗?”让他给年轻人提建议,他立起腰板说:“年轻的时候要努力,多做一些对自己的人生、对自己的今后的生命有利的事,看得远一些。时髦要赶,不是唯一,有的不属于你,你要自知。”
他说的,都是朴素的经验,比如在片场,要做到“心中有人 目中无人”,意思是你要充分做好角色的准备再来,来了,就不要受到周围任何人事的影响。
他看电视喜欢看围棋、拳击、书画频道和海外纪录片。我好奇,围棋和拳击,根本是两样完全不同的东西啊,一个很安静的那种,另一个很激烈的。他听了咧咧嘴笑,颇有深意地解释道:“对,但是激烈动里头有静。你看拳击,它十二局都有安排的,你不能十二局一个劲,在哪儿用劲,在哪儿省劲,你得把对方都研究透了,这是拳击。围棋,一样,你研究对方研究透了,看着静,内心里头,那个棋盘可激烈了。”
“透”,是他说得很多的一个词。他说剧本要吃透,角色要吃透,现在又说,打拳下棋,也要把对方研究透。我想这个字形容他,也是合适的。透亮、透彻、透通。俗语有说,一场雨或者一场雪,下得彻底,即是“下透了”。
如果命运本身是一场茫茫大雪的话,李雪健这六十年的人生,也可算是被命运之雪,下“透”了吧。让他一直清凉,真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