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后,爱德华走向拉瓦雷伯爵的房间。带路的是罗杰。管家奥利维尔、女仆长艾德莱德和近侍于贝尔也在一起。
「你上哪里去了?」
对着不知什么时候现身的于贝尔,爱德华只靠动嘴唇问道。他们主从在进行秘密谈话时,会使用简单的读唇术。
「我发现了可疑的人影,所以追了上去。但途中跟丢了」
年轻的骑士一脸不甘心地咬牙切齿,怒瞪奥利维尔的背影。「请当心。在这个公馆里的对话,不知道会被哪里盗听也说不定」
伯爵的病房,是远远离开爱德华的房间、朝东的阴暗的转角处房间。
据说,是伯爵自身要求这样的。那就犹如他已经想定,向死之人不能干扰公馆新主人开始新生活一样。
女仆长和骑士留在等候间,另三个人则进入了居室。服侍在枕边身穿白帽子和制服的护士,默默行了一礼出去了。
暖炉游移的火焰照出恩斯特·德·拉瓦雷伯爵的侧脸,他沉重地垂下半分眼帘。
他枯瘦衰弱的身体,垫在许多羽毛枕上。明明还未满五十岁,探出被子的细手臂上浮出青黑色的血管,简直就像八十岁的老人。
过去传闻中狮子的鬃毛般的光鲜浓密的涅发,就如蒙上一层灰般变成了白色。
听说,他年轻的时候体格比别人魁梧一倍。三年间,在担任王立军的将校后,退役去利奥维亚游学。
三十岁归国后,在初次参加的王宫舞会上,与王女伊莲实现戏剧性的再会,这是著名的轶事。
历经那般的浪漫后终成眷属,从最爱的妻子去世的两年前开始,他因心痛而搞垮了身体,这数个月来由于内脏的疾病而彻底卧床不起。
『继承人,是哪位』
面对担忧伯爵家的将来的诘问的声音,他的回答是意外之物。说十八年前,伯爵和一位女性有了肉体关系,诞下了男孩。伯爵亲自起名叫爱德华,在拉图尔地区的农村布置了房子让母子住下来。
这件事直到如今都一路隐瞒下来,是因为可怜夭折了初子的伊莲夫人。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了。
给庶子爱德华,让出拉瓦雷伯爵家的一切。那是恩斯特令人震惊的坦白。
据说这件事传到耳中时,弗雷德里克王大为光火。因为正当妹妹公主还受不幸的死产摧残时,作为丈夫的伯爵竟然和平民的女人之间生了孩子。
这个事实的破廉耻让王宫的众人都嗤之以鼻,眉头大皱。然而,看上去伯爵已经没有余裕在意自己身缠的恶评了。
「老爷」
执事走近,把伯爵轻轻地连同肩抱起,调整了下羽毛枕的位置。晃晃悠悠、任人摆布的身体上,完全感觉不到持有者的意识。
伯爵身体被扶起到能环视房间的位置,终于打开了眼睛。一时间呆滞的琥珀色眼睛舔过访问者的脸,终于在那中央的一名年轻人身上凝聚了焦点。
「爱德华……吗」
令人以为只是空气磨擦而已的,微弱的声音。
「啊啊」
爱德华一边平息着灼烧起来般的肺部一边回答,往前走上一步。
「你是,我老爸?」
「那是……当然了」
「自打出生时起就从头到尾都把我扔在一边,突然却叫我来啥的,也太过分了吧」
「大少爷!」
在旁边的管家奥利维尔低沉地教训道。「您过言了啊」
伯爵回以无力的微笑。
「抱歉……你的事……我并没有忘记」
这种小事,爱德华其实是知道的。他既没有被遗忘,也没有被置之不理。
无论多么想相见也无法见面。无论是信件还是礼物,不通过好几重中间人,就无法来往。
十八年间唯一一次,就只是间隔着森林的树木互相望过对方的脸。
如今,明明终于像这样能近在咫尺地相见了,却连拥抱和表明本心都无法办到。这就是降临在拉伯雷伯爵父子身上的残酷命运。
突然,爱德华涌上了毫无来由的怒火。
「竟然说要把家督让给我这种人,你脑子没病吧」
爱德华像嘲讽似地继续说下去。自己的话是演技吗,他已经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什么贵族老规矩我一概不懂。什么礼仪我狗屁不通。钱落到我手里,全部都会使到酒和女人身上咯。就算这样也可以吗?」
令人惊讶的是,恩斯特从喉咙底发出小小的笑声。
「这样就好。爱德华。这样就好。」
简直就像从儿子那里发泄出的怒气也好、口中吐出的谩骂也罢,都令他乐不可支。
「奥利维亚阁下」
于贝尔从等候间里,小声地叫了下管家。「现在,楼下有王宫的使者前来」
「在这种时候」
奥利维亚焦躁起来,责备似地说道。「让他稍等片刻就好」
「他说有火急的要事。可能是关于这次叙爵式的事」
「……唔」
管家敬了一礼,从门口出去了。
于贝尔转过身来,单眼眨了眨。然后把食指竖到唇前。
所谓王宫的使者,不用说肯定是于贝尔安排的人吧。这是为了不让父子再会被泼冷水的关照。
爱德华如同崩塌下来般跪倒在枕边的地板上。然后在缄默当中,拿起伯爵那枯木一般的手。
那温暖,那孱弱,激烈地摇荡着他的心灵。
这种感触,就和初次俯瞰这个山谷时感受到的东西一模一样。明明本应连细节都已想像殆尽了,但果然现实还是远远超越想像。
「爱德华」
「——父亲」
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寂静的声音。从幼年时开始,就幻想过多少次能叫出这个名字啊。每当他登上树梢,每当他在娼馆的阁楼里,仰望月亮的时候。
仿佛从青空洒落的骤雨一般,毫无前兆地爱德华的眼里掉下眼泪。许多,许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