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惊梦之痛
　　西国的寝殿里，杀生丸正在躺椅上歇憩。
　　小仆叮当正轻手轻脚地将桌上已经冷掉的茶换做新沏的热茶。她的主人似乎睡得有些沉，气息深沉而有力。叮当走过他的身边，不禁瞥见了那张沉睡的脸。这么多天来，她似乎是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脸。
　　那真是一张英俊无比的脸，宛如一块温润的白玉，挑不出半点瑕疵。他的额间有一块和月姬大人一样的弯月型妖纹，颊上的两道妖纹给这张脸庞添了几分硬朗。两条剑眉下双目紧合，高挑的鼻梁下是一双好看的薄唇，一切都是那么完美，精雕细琢一般。银白的长发轻搭在胸前，几缕从尖耳旁垂向地面。他看上去是那么的安详那么的无害，与平日里那个冷漠严酷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从未见过哪个男子能够拥有这么一张如此俊美的脸，想必一定俘获了不少女子的芳心吧。看着看着叮当发现自己居然离他只有几寸的距离，不禁红了脸。这时，俊美的妖怪侧了侧脸，叮当赶忙起身。可是他并没有醒来。他别过脸去，薄唇轻抿，喉咙的曲线动了一下。
　　接着，他的呼吸稍微变得急促，胸膛也跟着急促地起伏。他睫毛轻颤，眉头微蹙，仿佛在经历着可怕的梦魇。
　　这时，他突然从梦中惊醒，一个起身紧紧地将身前的叮当抱住。强大的气息汹涌而至。片刻，他的瞳孔一缩，倏地又将怀中的叮当推了出去，他愤然起身，脸上写满了厌恶。
　　叮当狠狠地撞在身后的书桌上，背后一阵吃痛，脊背像要断了一般令她瘫坐在地板上。她抬头望见一张赫然而怒的脸孔朝自己而来，怒目而视的金眸死死地将她盯在那里，让她不敢相信这与刚刚那张睡颜竟是同一个人的脸。她有些搞不清情况，但她知道自己已经惹怒了这只大妖怪。

　　“你是谁！”他一步步逼近，她却无路可退。他狠狠地盯着这张惊慌失措的小脸，仿佛那小脸的背后是一个恶贯满盈的坏蛋。他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尖刻，仿佛要将她的四肢五脏统统拆解。
　　这么多天以来，杀生丸第一次真切地看清这个新来的小仆的面孔。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这张小脸是如此那般的熟悉——稚气的脸蛋、弯弯的细眉，小巧的鼻子和嘴巴，就连这惊恐万分的表情都那么的似曾相识，让人有种错觉，好似曾经的人儿就在他的眼前。
　　然而，事实证明那确实是错觉。她大大的眼睛里居然闪着对蓝色的瞳孔，眼角和眉上的细小妖纹以及那双尖耳无不让她妖怪的身份昭然若揭，还有身后那该死的猫尾巴，以及无处不在的猫的气味。这一切，更平添了杀生丸的气恼，因为这个样子的叮当着实地踩了他杀生丸的底线。
　　“说，你到底是谁！”他狠狠地说着，一只手抓住叮当的衣领，将她提到半空中。
　　说什么？他难道忘记了她不会说话的吗？况且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只是好奇多看了他几眼。哦对了，是他先起身抱住的她啊，然后又用力将她推出去，怎么反倒像是他被占了便宜似的？而且，他为什么要问她是谁，他在犯晕吗？还是把她当成了他梦里的那个可恶的家伙？
　　“不说吗。”见她不说话，杀生丸气急败坏地低吼，他掐了她的脖颈，不消用力就能让手里的人儿痛苦万分。
　　杀生丸手中的叮当就像一只随时能够被他碾死的虫儿，片刻间已经气若游丝，她现在真的相信这只妖怪喜怒无常的暴戾性格了，也知道了以貌取人是多么的可笑。
　　“还是不说吗。那就去死吧。”手里的人儿眼看着就要断送了性命。

十四、天机不漏
　　“咳，咳！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哇，杀生丸大人。”一个略带邪气的声音进了寝殿。
　　声音的主人看上去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有着一头和杀生丸同样发色的利落短发，身着染绘花朵的淡色长衫，俊朗之上添了几分邪媚之气，“抱歉现在才过来，让杀生丸大人白白等了我一个上午，真是惭愧呢。”原来是杀生丸令他过来在先，“不过看来……我还真是赶上了一场好戏呢！”
　　这少年名唤堇天，杀生丸的堂亲，自小陪伴杀生丸一起长大，一同习课、一同练功，加上年龄相仿，便也成了杀生丸最为信任的人之一。
　　“多嘴。”见堇天大模大样地走近屋内，杀生丸松了手，半死的小仆坠在地上不住地咳嗽。
　　“我说，这次未免也太快了点儿吧？”堇天无所忌惮地坐在杀生丸的椅子上，“之前月姬大人送来的那几个，你说这里烦那里烦的，瞒着月姬大人全都给处理掉了，可每次都叫我来帮你收拾现场，好歹也为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考虑下吧，要不然你就换个方式，比如沉尸什么的，省得每次都把这干净的屋子弄得乱七八糟的，该不会……我们杀生丸大人喜欢以此为乐？”果真是杀生丸的竹马之友，居然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打趣于他。
　　“你还没看出来她的用意吗。”杀生丸的语气很严肃，“起先我以为，她八成是知道那件事之后来打探我，但是今天，我看清楚这个低等妖怪的时候才明白，她是在挑衅于我！”
　　“她怎么了？”堇天瞥了眼地上的叮当，“不就是个小野猫吗，不至于吧。怎么？不合我们杀生丸大人口味？”说着，眼里邪恶一笑。
　　“找死！”
　　“不过话说回来，月姬大人毕竟是你的母亲，就算她猜到了什么，也不过是不想看见自己的儿子受苦而已。”
　　“我不用她多管闲事。”
　　“别说她月姬大人了，就连我这做兄弟的，看着你这么折磨自己也心疼得很呐。”堇天又开始摆出一副玩味的样子。他似乎很享受在语言上挑逗那个外表冰冷严酷的杀生丸。也能看得出这是堇天惯常的行径，因为他确信自己非常了解杀生丸，杀生丸也信任他，他是为数不多的能和杀生丸保持这么密切关系的人。所以他有时候便忍不住地利用这种关系，他喜欢看那张冷峻的脸上别扭的表情，他清楚的很，那不过是一张面具而已，他很乐意捕捉面具后面不经意泄露的灵魂，因为当那面具还没被戴上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很亲近的朋友了。

　　“说实在的，”堇天收起调侃的语气，“我也很多次地劝过你，已经五十年了，你还要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你不可能永远这么下去的。”
　　杀生丸背过身去，沉默以对。
　　“随着时间的积累，满月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即便是你杀生丸也无法抗衡得了的。”堇天开始严肃起来，“就像你无法不呼吸、无法不喝水一样，迟早要面对不是吗？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把自己逼到绝境，给自己平添一个致命的软肋，那可是你任何一个敌人都求之不得的。”
　　“你有完没完？”杀生丸不耐烦了。
　　“如果是因为那个……她的话，我想说……很多东西是注定挽回不了的……”
　　“你给我住口！”杀生丸揪住堇天的衣领，紧握的拳头因用力而发白。
　　“好好好，我住口，我住口。”堇天倒是拾趣地求饶，直到杀生丸松了手，“不过，要说月姬大人这么做的原因嘛……”堇天瞬间就把自己刚刚的话抛到脑后，“不会是……那个‘联姻’之事吧？”
　　早年间月姬倒是提过这档子事，但是杀生丸只不过把那当做是个嗤之以鼻的玩笑罢了。
　　 “若果真是那样……她一定会在确定自己的猜测之后再一次跟你提出联姻的事。”
　　“哼！”杀生丸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这么说来，他的母亲月姬，几次三番地将那容貌姣好的少女安于他的身边，目的原来不过如此——利用那些女孩勾引于他，戳破他隐藏了五十年的秘密，然后趁机提出那个令人厌恶的联姻之事。
杀生丸知道，他的母亲是聪明的，同时也是功利的，她不会无缘无故出此下策来戏弄他的儿子。看来，对于那个联姻之事她早已有所盘算。只不过，这种事情还不得是依着当事者来，他杀生丸若不答应，谁又能左右得了。
　　“不过这一次……月姬大人的眼光似乎有点……”堇天抱着胳膊打量着一旁的叮当，“怎么说都比不上前面几个貌美如花呢……”
　　“你没完了么！”杀生丸不悦，殊不知堇天口中的这张脸正是让杀生丸做出刚刚那个无法自已之举的软肋，“我让你来不是说这些的！我让你打探的那个人怎么样，有什么消息吗？”
　　“唉，别提了，神出鬼没的家伙！前几日确实叫我给逮了个正着，若不是有个和尚打扮的老头出手相救，用驱魔符纸攻击了我，他现在早就是我的胯下之囚了！话说，他手里的那把妖刀还真是厉害，差一点花了人家的脸！”
　　“你还真是没用，不会动点脑子吗？”
　　“哎呀呀，我是没有使出全力嘛，想着大家毕竟也是兄弟一场……”
　　“好了！”杀生丸打断了他，“事关重大，抓紧办就是了。”
　　“嘛，嘛，遵命，亲爱的杀生丸大人。”

十五、心神不宁
　　死里逃生的叮当，开始学着看主人的脸色行事了。她眼中的这个主人简直就是个怪胎，一只行事多变、喜怒无常的怪兽，并且身上不知道有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她对那些并不感兴趣。她现在终于明白自己被强行带到这里的原因，她不过是那些各怀心机的大妖怪们的一颗棋子罢了，她只想尽可能的不去招惹那只怪兽，如果能够在怪兽的魔爪之下苟且偷生的话，兴许等到他们不需要她的时候，就会将她丢出这个宫殿呢。所以，她只要低调再低调，轻声再轻声，躲远再躲远，或许就能让那只大怪兽舒心了吧。
　　然而，那只怪兽可不这么觉得。
　　自从这只猫妖出现在他的身边，他生活里平静的一切似乎都被搅乱了。自从那次嗅见奇怪的气息之后，他似乎总是能够闻见那味道，似有非有地、时隐时现地。还有那张令他心悸的脸孔，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如此的相像——那是他一生也无法放下的脸庞，也正是那迷人气息的源泉。而这些东西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同时出现在这里，如若不是自己因满月之力的集聚而产生了幻觉的话，那一定就是月姬使的什么傀儡、蛊惑之类的伎俩罢了。
　　越来越烦躁呵！杀生丸盯着手里的折册，思绪却全然不在眼前。他的心思被他敏感的嗅觉和听觉牵扯着，一会在前院打扫，一会又跑去花园拾掇，一会在盥洗被褥，一会又去沏茶倒水，可是当它终于被带回眼前的时候，那气味又消失得不影无踪，只有一股恼人的猫的气味，以及一张挂着妖斑尖耳的十足的妖怪之脸。
　　端茶进来的叮当撞见杀生丸的目光，显然有些惊慌失措，她只好低头轻步向前。她有意躲避杀生丸的目光，却能够清晰的感觉到犀利的目光正紧紧的抓着自己。她把茶碗蹑手蹑脚地放下，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逃也似地出了房间。
　　杀生丸收回目光，他还是无法分辨那究竟是幻象还是事实，有些时候，他似乎觉得那个在屋外忙碌的人就是那个他不愿提及的“她”。相似的气味、相似的脸孔，甚至连表情和步态都有那么些许地相似，这个看上去相当于人类十七岁的少女与他记忆中那个十二岁的铃相比，明明不可同日而语，却一再扰得他焦灼不安。

　　他觉得有些疲惫，将折册扔在一边，揉了揉眉间。
　　“喂。”
　　另一屋的叮当竖起耳朵，他在和我说话吗？
　　“喂，低等妖怪。”
　　叮当探了探头，果然是在和自己说话。
　　“为什么要一直呆在这里？”杀生丸的声音平静而冷淡，“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妖仆那样做完事之后就出去？”这些天来，他已经身心俱疲，不论她在这寝殿的哪个角落，都能扰得他不得安宁。
　　“从今天起你可以自由出入这里。你很幸运，因为我很讨厌你，以后只要你做完事，就尽可能不要出现在这里，随便去哪。”
　　对叮当来说，这完全是个天大好事嘛，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平日冷酷无情的杀生丸大人居然给了她这么大的一个福利，她再也不用每天对着一张死人脸，揣测他的心思，提心吊胆蹑手蹑脚地过日子了。还有，她终于可以和许久未见的朋友们好好地相聚了，她好想他们，还有羽，她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离开这里。想到这，叮当高兴得心花怒放，那只怪兽终于做了一件让她开心的事，所以她还是宁愿相信这只怪兽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恶毒。
　　于是，一个大大的笑颜绽放开来，带着一些与生俱来的温暖和光辉，映照在杀生丸的金瞳上。
　　该死！该死的笑！笑起来也那么地像……
　　“还不快点滚！”他实在不想在这个猫妖身上看见听见闻见与那个“她”有关的任何东西，他早就很想一个人静一静了。
　　叮当快速地鞠了一躬准备离开，天真的她居然还对杀生丸刚刚的决定表示了感谢。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杀生丸别过脸去，他真的不想看见她，“晚上记得回来，我不想让月姬以为你被赶出去了。”

十六、喜出望外
　　什么也不想管了，她现在只想快点回到青田郊，快点回到朋友们的身边，快点见到羽，她想告诉他们不用为她担心，想告诉羽她好想他……女孩飞奔着，穿过无数的甬路、庭院，无数的亭台楼阁、雕梁玉柱此时都化作她身旁匆匆刮过的风。她只觉得西国的王宫好大好大，大门好远好远，王宫外城市的街道也好长好长，可她还是要不停地奔跑，她要把那个阴森的寝宫远远地甩在身后，她想要青田郊清新的空气、温暖的阳光，还有朋友们友善的微笑……
　　终于，她终于又回到了这里。田埂上劳作的大婶们率先看见了这个奔跑的身影，接着是推着货车准备进城的大叔，还有一群拽着风筝的孩子，他们无不向叮当热情地挥手。
　　“喂！快告诉羽，叮当回来啦！”有人向远处的人们大喊。
　　“羽！叮当回来啦！”人们纷纷喊了起来。
　　她好开心，原来大家都在惦记着她。阳光抚摸着她的笑眼，清风撩着她的发梢，这时的她好想放声地笑。
　　这时，天空中飞来一只优雅的白鹤，他挥动的羽翼挡住了耀眼的阳光，在他降落的一瞬间化成了一位少年。少年一把抱住叮当，激动万分。
　　“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还以为你……”羽无法掩饰自己的担心，“他们，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他们来取你东西的时候一个字也不肯说，真的把我吓死了！”
　　然而激动的他居然忘记了叮当还被他抱在怀里，周围的邻居们欢呼起来，简直一派加油助威的阵势。
　　回到羽的小屋，所有的邻居都来庆祝，他们热情的送来关切和问候。“你知道吗，自从你离开的这段日子里啊，我们羽都跟疯了似的！他到处打听你的消息，托了不知道多少人，找遍了整个都城都没有你一点消息。天天茶不思饭不想的，你看看他整个人都瘦了。”
　　“别这么说，大家都在为叮当担心不是吗。”有人当面说出这些，羽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是啊，我们大家都担心你呢”、“我们都在等你回来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关心着叮当。她觉得自己此刻好幸福、好温暖，她好想跟大家、跟羽说声感谢，她的眼泪不住的流了下来。
　　“你怎么哭了叮当？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羽关切的问。
　　叮当使劲的摇头，这些日子里，她确实有委屈也有惧怕，但是她不会因那些而流泪，她的泪水只因这些幸福的感动而流。
　　接下来的一整天，羽的院子里热闹得像过节，大婶们做了可口的饭菜，小孩子们在院子里嬉闹，更多的朋友们则你一言我一语的询问着叮当的情况。叮当用纸笔回答着他们，她告诉他们自己被招去王宫做了女仆，告诉他们王宫是如何的高大、如何的华丽，还有那里面的妖怪都是怎样的生活，但是她一句也没有提那里面的王是怎样的冷酷暴戾甚至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小命，她不想平添大家对她的担心，也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个归家的旅人，这个家好大、好温暖，家里面全是是她至亲的亲人。

十七、非忆非劫
　　自从杀生丸宣布叮当可以任意时间出入王宫的好消息，叮当几乎每天都往外跑，她可不想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福利。她每日的打扫工作也愈发的卖力起来，她每日早早地就起来忙碌，打扫灰尘、清洗寝具、清扫院落，恨不得长出千只手来，忙碌完了一切她就可以从这里出去，去到那判若两天的美好世界，那里熙攘的人群、繁华的街道还有朋友们友善的目光，她像一朵太阳花，渴望追逐阳光的照耀。
　　在外面的时间，叮当相当地珍惜。她会把从王宫领来的工钱分给缠着她玩闹的孩童，她也会帮羽整理整理货物、会去熊二哥的店里帮忙照料、会帮邻居大嫂干干农活，或者闲来无事的话随便在街上逛逛也能心情大好。
　　都城的集市真是好不热闹，琳琅满目的商品尽是铃的记忆里从未有过的新鲜，那些有趣的物件、美味的食物还有那些张灯结彩、五彩纷呈的店面，让人好不快活。但是为什么这里这么繁华，而统治这里的王却过着那么清寂寡淡的生活呢？他是自恃清高还是不食人间烟火呢？他若是不喜这些世俗之景，又为何尽心维系呢……叮当不愿想这些，他们贵族大妖怪们太过复杂纠结，也许并不是她一个平凡小妖能够看透的吧。
　　走在熙攘的街道间，叮当忽然想起一件事，一件于她来说再重要不过的事，她有点气自己怎么这些天离奇的遭遇竟让她把那事抛在脑后。她来西国不是给那王做什么女仆，更不是享受这里的一切，而是为了一件关乎自己身世的要事——“去西国找他”。对，她是来找那个“他”的！关乎自己的身世的一切，她只有这一句话、两个词——“西国”和“他”，除此以外她什么也没有，记忆全是空白的，甚至名字也不是自己的。现在西国她已经到了，但是那个“他”又是谁？他在哪里？也许只有找到那个“他”，也许只有那个“他”才能够认出她，然后亲口告诉她真正的名字，找回她真正的自己。

　　正巧，不远处的路边挂着一个大大的“卜”字，一个白胡子老者摆了个占卜问卦的摊子。叮当小跑着上前，递了零钱过去。
　　“姑娘问卦？”老者抬了抬半闭的眼。
　　叮当看着算命先生，点了点头。老者递上一个签筒，捋着胡子，默不作声。叮当不太懂，有些迟疑。
　　“摇吧。”算命的道。
　　“哗——哗——”叮当开始摇动签筒。不一会儿一个签子“啪”地一声掉了出来。
　　签子上竟是空白，什么也没有。
　　算命的看着签，捋着胡子思索。片刻，张口道“嗯……看来要出招了。”然后伸出一只手，“要解这个签，需再出两倍的钱。”叮当忽然觉得好好笑，这……该不会是骗子吧？
　　可是，她心里真的很好奇，她好想知道答案。说不定这个老先生不是什么骗子呢？叮当又给了他出两倍的钱。
　　老者开始作法。他一边嘴里念念有声着听不懂的话语，一边手舞足蹈，像是得了什么癔症，接着，他的身后冒出缕缕青烟。忽然间，他面前空白的签子立了起来，开始在空中迅速的打转，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最后，老者吐出一口烟气，签子“啪嗒”一声掉了下来。老者拾起签子，上面居然赫然显出两行字迹：“忆非忆，得失两不知。劫非劫，羁缘自有时。”
完全没有头绪的两句话，叮当满脸的不解。算命的老者又开始捋那稀疏的胡子，陷入许久的思量。
　　半晌，算命的眯了眯眼，开口道：“姑娘，这一卦乃鲜见之难签啊！上不得天之示，下不得地之鉴，人间且不能释，百兽尚不得解，此乃世间之万难呐！抱歉，老朽无能为力啊。”说着，便把叮当两次拿出的钱如数奉还。
　　叮当有些懵懂，她没太搞清楚老者的话。
　　“姑娘，你可以走了。”老者下了逐客令，“我只能告知你一句：看见的不等于记住的，记住的不等于存在的，存在的不等于想要的，想要的不等于见不到的。很多东西不是忘记了，只是想不起来了而已。”
　　是吗？只是想不起来了吗……

十八、满月之夜（一）
　　“叮当！”正要回家的羽碰巧看见路边的叮当，“你怎么还没回去呢？王宫不是有规定晚上不得外出的吗？”叮当抬头望了望太阳，时间好像还早。
　　“快点回去吧，今天是宵禁，大家都早早收摊打烊了。”羽道，“忘了告诉你，每月的今天，也就是满月之夜，是西国的宵禁之夜，所有人都不允许擅自出门，尤其是女孩子。快点回去吧，过一会这里的每条街都会有官兵把守的。”
　　羽把叮当送到王宫的大门口后，自己也匆匆回家去了。
是的，正如羽所说，月圆之夜对于妖怪们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就像朔月之夜之于半妖一样，那是自然之力，是天地造化的产物，没有谁能够躲得过去。
　　妖怪的世界，千万年来都遵循着自然的本能，当他们的外表相当于人类十八岁的时候，妖怪们便开始逐渐走向成熟，他们开始寻找自己的伴侣。成年的雄性妖怪每当满月之夜会变得活跃而亢奋，多情而好斗。那些没有成熟的孩童，和早已成年的妖怪自然不会受到满月之力的掌控，只有那些刚刚成熟却又寂寞的年轻妖怪，才会被那强大的力量控制了心智。他们可能会不能自持地做出骇人的举动，也会破坏街道财物，甚至还可能聚在一起斗殴。因此，为了维护百姓生活的安定以及文明国度的伦常，每当月圆之夜施行宵禁还是非常必要的。
　　其实妖怪和人类一样，有的妖怪希望找到心灵的伴侣，有的希望组建家庭，有的则只是寻求一时之欢。不论是雄性还是雌性，当他们长大、成熟之时，都慢慢地开始察觉爱、尝试爱，并希望能够拥有爱，如果他们的真爱恰恰又是他们的同族，便有机会哺育属于自己的后代。
　　虽然叮当的外貌看上去也已近成年，但记忆里全是流浪保命甚至食不果腹的她，还不曾了解那样的情愫。
　　回到杀生丸的寝殿，太阳已经西斜。
　　叮当轻轻打开门，屋里有些昏暗，没有点灯，杀生丸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看不清脸。另一边的餐桌上铃临出门前端上的饭菜，还原封不动的搁在那里。也难怪，杀生丸的饭菜一向寡淡得很，哦对了，她怎么忘了那家伙是个怪兽，不需要吃饭。叮当溜着墙边往里间走。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事实上，最近几天她没有一天比今天回来得早。
　　“还不快去沏茶。”原来，怪兽只是口渴了。
　　沏好了茶，怪兽没动一下就进了卧房。叮当见状，端着茶碗跟了进去，她只是想把那碗茶放在杀生丸床头的矮几上。
　　杀生丸走到床边脱了上衣，露出宽大坚实的背，然而他似乎对身后一个不知所措的女孩毫无察觉。直到他转身欲将手中的上衣丢掉时，才吃了一惊，身后一张羞红的小脸，几近埋入手中的茶碗里。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他气恼的不仅是叮当，而是自己此时失灵的听力和嗅觉。
　　面对赤裸上身的杀生丸，叮当恨不得立即消失。可是她却拿手中的茶碗不知如何是好，端出去也不是，不端出去也不是，总不能就地放在脚下吧。最后她还是决定把茶碗放到矮几上去。她低着头，尽量地绕开杀生丸的视线，抬起腿小心翼翼地从杀生丸拖在地上的皮毛上迈过。她快速地将茶碗放在矮几上，然后迅速转身逃离现场。而杀生丸则一动不动地在原地注视叮当的一举一动。
　　他真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他从没见过哪个仆人如此之胆大，私自进他卧房、看他脱衣，甚至逃走之时还不忘对他的皮毛踩上一脚。如果是平日，他恨不得将这放肆的小奴一鞭击毙，但是今晚他不行，今晚是他杀生丸难熬的一夜。
　　“我就寝的时候不允许踏进这里半步！”叮当逃出去的时候，听见杀生丸的警告。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不过总算逃过了一劫。
　　这一夜，似乎格外的静，仿佛不忍打扰到甜梦之中的叮当。
　　梦里，叮当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自己，她灿烂地笑着、跳着，无垠的花海将她包围，她开心地扬起手中片片的花瓣，将它们编成好看的花环。她高高举起花环，仿佛在展示给什么人看，她开阖的双唇好像正在喊着那个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任何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静、那么静……忽然间，感觉自己像是坠落万丈深渊，周围很黑、很冷，无数的枯魂野鬼正向自己爬来。这时，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她，将她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野鬼们骤然散去，四周变得明亮起来，有光照耀着她。她抬起双眼，一张脸孔迎上来，遮挡了刺眼的光，那脸孔是那么温柔、那么深情，那么近又那么暖。可是，她却无法看清这张脸，她伸出手去触摸，那张脸顿时烟消云散。周围的一切都变了，没有光、没有热，只有山野森林的幽暗和野兽的咆哮，她只有不停地奔跑，奔跑……

十九、满月之夜（二）
　　叮当猛然惊醒。又是这个梦，不知多少次做了多少次了。她翻了个身，看见窗外一轮圆圆的满月。
　　这时，屋外似乎有什么奇怪的声音引起了叮当的注意。那个声音低沉而嘶哑，像是野兽的低吟，又像厉鬼的叹息。
　　寻着那个声音，她来到杀生丸卧房的门口。借着明亮的月光，她看见大床上杀生丸正在不停地挣扎，并且伴着阵阵低沉的喘息和呻吟，一副痛苦的样子。
　　叮当有些迟疑，她还记得杀生丸的警告，可是她怎么能放着不管呢，他是不是病了？想到这，叮当还是壮着胆子走了进去。
　　月光把房间照得豁亮，她清晰地看见一张苍白无色的脸，那脸上和颈上悉数挂满了豆大的汗珠，打湿了他雪白的银发。剑眉索得紧紧，喘息急促而沙哑，他的牙齿死死地咬着，两颗露出的獠牙几乎咬破自己的唇。
　　他不住地喘息挣扎，仿佛在挣脱什么似的。叮当有些惊愕，她断定他一定是病了。她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发现被褥全部被汗浸透，他好像真的病得不轻，他不会因此而死掉吧？
　　叮当可不想看见谁死，即使是只可怕的怪兽。她拿了帕子轻轻为受伤的怪兽拭去汗水。
　　说也奇怪，那怪兽顿时平静了下来，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呼吸也变得顺畅，脸颊也渐渐有了血色。叮当趴在他的床边，静静地看着平静下来的杀生丸。此时的他，仿佛一个被安抚的孩子，没有白日里的戾气，也没有霸道和冷傲，甚至不带一丝的防备，他变得那么平静，那么脆弱，让人不忍地想去抚摸他的脸颊。
　　叮当第一次这么近的观察这张脸，她忽然觉得，平静下来的这张脸似乎有那么些许的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叮当记不起来了，她只觉得眼前的杀生丸大人也许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强大，他原来也有脆弱的时候，脆弱到也需要别人的慰抚。

　　原来，五十年前早已正式成年的杀生丸，逐渐抵抗不了满月之夜的力量，和每个妖怪一样，每当月圆之时，体内的野兽便呼之欲出。可是出于一些原因，他执拗地隐瞒了这一切，他令药师制得一种安神定气之药，每当月圆之夜，喝下这药便将体内的满月之欲牢牢封印。五十年了，没有人察觉出来，因为妖怪那缓慢流逝的时间，让他人无法从面容上辨出他的年岁。然而五十年的压抑隐忍，让这种力量积累成为一种蚀骨而钻心的疼痛，它借着满月的月光，啃食着杀生丸每一根神经。
　　没有任何一个女仆见到过杀生丸这般，因为杀生丸从没给过他们活到满月之夜的机会，许是因为堇天无意的相救，又或者是叮当那令杀生丸心悸的容貌，总之她是幸运的，又或者是不幸的，杀生丸会给一个知道他软肋的人什么样的果子吃呢？

二十、寻你不见
　　四十五年前。
　　终于，终于……一道银白色的光疾速地从天际飞来，把夏日午后的天空划开了波澜。
　　它从遥远的国度而来，急切中带着踌躇。它降落在一个不起眼的人类村庄附近，瞬地化作一位白衣银发的公子。他的目光中带了些许的疲惫和迟疑，却丝毫没有给他的高贵冷傲打一丝折扣，他身着华丽的铠甲，脚步从容而沉稳。
　　近了，近了……人类的村庄飘来一阵阵庄稼和草花的香气，五年没有踏足这片土地了，那些味道依然如此的熟悉。就在离村庄不远的林子里，白色妖怪却越走越慢，终于在村子的边上停了下来。他好像在思量着什么，眉宇间微露紧张之色。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个人类的气味，还有一个少女细细碎碎的低语。他走了过去，竟看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孩的背影。女孩蹲在一个石雕的墓碑前，仔细整理着手里的一小束野花，然后用小手轻轻地擦拭着墓碑，墓碑后面的坟茔已经星星点点的长了绿苔。
　　刹那间，仿佛时间倒转岁月凝滞，白色妖怪的金眸泛起道道波澜。墓前的女孩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回头望见这个高大冷酷的妖怪，竟然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畏惧，她大大的眼睛打量了他一番，竟起身向村子的方向跑去。
　　原来不是她……对了，已经五年了，人类是很容易被时间雕琢的东西呢。女孩整理的那个墓碑上清晰地刻着一个人的名字——“枫”。人类还真是脆弱呵，就这么轻而易举的被时间吞噬了吗。
　　那么她呢，她一定变化很大，一定长高了吧。
　　记得最后一次见她还是在她十二岁那年的上元节。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留给他的全是懊恼和悔恨，他恼自己当时的冲动，恨自己的所为，那时的自己一定让她惧怕极了。慢慢地他才了解到那不过是一股被满月召唤出来的原始情欲，只是太不应该提前的到来。因此他一直在默默地等待，等着她长大，等着她成熟，等着她能够了解真正的思慕之情。
　　这五年来，他用药封印了那满月之力，并且全身心地投入在西国的稳定和建设上。他想要为她建立一个繁华兴盛的世界，想让她享受西国的文明和富足，他甚至为她盖了一座巨大的宫殿，里面有宽敞无比的花园，有无数她喜爱的繁花、草木，还有无数专门为她准备的美丽衣裙。在那里，她可以随时对着他笑，随时让他陪在身边，而再也不用辛苦地等待……
　　想到这，一股强烈的迫不及待的感觉涌动起来，杀生丸立刻迈开步子向村子走去。

　　远处的村子里，刚刚那个扫墓的女孩一边拉扯她正在做饭的母亲，一边指向远远走来的杀生丸：“妈妈你看，又来了一个犬夜叉叔叔！”
　　“你在说什么啊小叶，好好和犬夜叉叔叔玩，不要淘气啊。”女孩仍然倔强地摇着母亲的胳膊。
　　年轻的母亲正要抬手擦去额头的汗，可是当她瞥见前方那个高大银白的身影的时候，手中的汤匙竟然慌张地掉在地上，脸上惊慌的表情溢于言表。
　　“怎么了？珊瑚。”从屋里出来一个和尚打扮的男人，刚欲安慰她手足无措的妻子，却也因眼前的来客而慌张不已，“杀……杀……杀生丸？”
　　杀生丸不语，他机警地打量着这个村子。没有铃的气味？前方这两个人类的表情使他感到不安。
　　“杀生丸，你这个混蛋，到现在才敢出现吗？”这时一个红衣少年不知何时已将手中的刀挥了过来，杀生丸飞身躲开了袭击，地上被劈开无数道口子。
　　“犬夜叉，你找死吗。”他不想和犬夜叉战斗，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他只想找到他的铃，告诉她这么年没有来看她是为了能够尽快的打败敌国、建立帝国，当然也是因自己五年前的行为而感到悔疚，他怕伤害到铃，更怕伤害铃的人是他自己。然后他要带她走，带她回西国，告诉她自己在很多年以前就已经确定的心意，以及所有未来美好的计划……
　　“犬夜叉，冷静点！”巫女着装的戈薇从不远处跑来，“杀生丸，你来了……”巫女的表情转为凝重，“对不起，有件事情我们不得不告诉你……”
　　空气仿佛突然间凝滞，他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嗡的一下，无数的迹象都告诉他那将是个极坏的消息，一个他怎么也接受不了的消息。
　　“杀生丸，对不起……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