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万年】
思媚幼娘，月夕而诞。
其始降，广寒如鉴，瑞光银涌，家严遂拟小字明视，是谓：时清而道昭，目开而视明。
岁金钗，好温酒。以为文君超诣，太白纤秾，桑落高古，松醪得衷。
家慈尝亟劝修训诂，女未置然否，直答云：父追琢百章，以浅深聚散，万取一收，犹叹世事非兔楮可尽述；余练达旨酒，谓清者为圣，浊者为贤，乃敢言天道尽在酤中！
盖有南威容，可论淑媛。至于摛藻句读，则不求甚解，情性所至，妙在不自寻。

【京郊无梅雨，惠风和，宜素约，宜酣酒。】
【帘栊拨开一角，天光便明迢迢、霍霍然地闯入领地。草木际天，翠色人前柳。我独身执了玉斝，往瑶台去。杯中物是瓮头春，载着昨夜入梦的满船星河与今朝既驾的东曦。】
【青衫从风，酒劲奔突】熟谓三千春色留无计？
【春山下，横波豁开一片声势浩大的狂疏笑意。】但见那曲秀才化作盈瓶的玉蚁，便令我桃面春光，靥辅春芳，心怀一颗春笋生犀，额间盛满如酥春雨——足可将春永留哩！

【将怀章送至云梦后，怀抱一瓶萤火，踏着凉如水的皓光，盈盈返崇丽】
（心怀一颗春笋生犀，额间盛满如酥春雨——足可将春永留哩！）
【朗风荡过园林，将那阵疏狂笑声吹散，它似李易安争渡归来际的嬉戏，又似杨太真沐浴华清时的遣怀。于是，我循音而去，欲访仙客踪迹】
【行经春阁秋池，我在无端月影里，看见那道旖旎的身影】小姨？【恐扰其雅兴，故而款下绣了芰荷的碧绣鞋。星辉被禺彊揉碎，欣欣然地洒在她青丝间，锦帔间，金樽间】
【太白奉道家，他长歌豪饮，一心求羽化登仙。而我自垂髫时，即习孔言孟德，愿入世，愿修身齐家——美酒只是维护周礼的器物，不足以使人醉，更不应当成为伤身的理由】

【单刀赴酒兵的逍遥事，于我而言早非一二次。不过，大抵是今夜这过分清圆的月，却奄忽撩拨起心头比酒力还胜的相思。泠泠寂寂的宴酣中，我蓦然想起徐无鬼来。】
【他对女商说，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见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至于那逃虚空者，踉位其空，但闻人足音跫然，怕早不知今夕何夕哩】
【去人滋久，思人滋深——】
【我忆起盛京朱明，望舒如钩，箕伯如水。放翁尝生「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悲慨，我则莫名有几分「心在沧州，身老天山」的苍凉。天山为英雄血，沧州为园客乐。】
【林隐中，传来一声轻唤。我于是成了那逃往虚空、忽闻足跫的流人】山鬼也？洛神也？
【醉眼化作澄湛的沧浪】且随我纵酒放歌，何如？
【于天禄大夫的裹挟中，赖着他给予酩酊客的醇德，我只顾支颐，将清辉月雾揽入怀里】

【昨宵留云梦，我和怀章共听额娘早年的心事，是段关于御苑与塔湾的回忆。素商季，清秋节，韩楚府将往永安桥头饮酒听风——我去过盛京文溯阁，曾在清池里鞠起一轮新月。那时额娘笑问我，是四九城的桂魄明，还是奉天府的玉蟾亮？】
【——当然是四九城的桂魄明啦，我们京畿哪件东西，不为世间最好？你看你看，金陵失传的宝霞能在云峰山观到，见心斋的皓雪较湖心亭的雾凇更盛，流连烟树的燕儿不愿返番禺。边塞将士向往乾清门，巴蜀墨客写起了京片子】
【我不是楚地的山鬼，更不愿当辗转于枭雄身侧的宓妃】小姨，我是参梦呀。【扬起脆又俏的鹂声，刻意咬重话后三字。彼刻，月翳耀我黛睫间，泛开一片光辉】

【一句“纵酒放歌”与廊风同时掠过，撩起我耳畔上澄似碧波的青玉坠】
【怀中萤火明灭不定，踌躇片刻后，小心翼翼朝酩酊客行。在苍穹下，我望向沉醉东风的小姨，倏尔想起额娘讲的韩楚府旧事，犹感栩栩如生】
小姨——【我不允她倾杯，更霸道地夺走那盏瓮头春。荔腮一偏，悻悻接了话，全然不顾其是否能听清】这般大醉是为何？【无论为什么，都不值得】
【酒香自金樽里逸出，像一张浓密的织网，将幽静深庭笼罩】

【我在玉觞的云液中，窥探到层层绉起的广寒色，它幻化成素娥在耳畔的轻喃，又融成远古的仪狄。禹饮而甘之，后疏而绝之。后世何尝以酒亡国？盖以酒兴诗，以酒消愁尔尔——正为仪狄而眦裂，遥远的娇姝业已袭来。】
【她音似噌吰，影若穹崇，掩映住了藏蓝的纤凝。】喔，原是吾家崇丽。
【俄而，娇娘以其凛然之气，顺势夺走了我柔荑葱指间那盏青州从事。】莫、莫、莫！青州有齐郡，我这「从事」几欲「到脐」，偏生被你抢了去——
【娥眉曼睩，慵意镌起倾城色】如之何，如之何？崇丽却说说，何为醒，何为醉呢？
酒可除忧，酒可来乐。难不成，忧便是真、乐便是假？
【玉手舒向她桃颊，广袖便盈盈褪至臂节】小参梦，我不曾喝酒呀，我喝的是一池春。

【井儿胡同侧，住了个离经叛道的老先生，他是景祐年间没中举的秀才，总爱讲《世语》与《聊斋》。我唯一一次听他说书，还是同磬观一道。他瞻仰七贤的率然天成，恋慕着阮籍诗、嵇康琴、刘伶酒，更在四合院内植满猗猗绿竹】
【我想呀，眼前的小姨，前世一定是老先生话语中的魏晋名仕。若非如此，她轻盈的广袖、半松的钗环，还有明似星辰的眼、含辞未吐的红丹唇，为何总比旁人多一分潇洒风流？】

（如之何，如之何？崇丽却说说，何为醒，何为醉呢？）
【醉意使她向我靠近，谪仙衣衫上瓮头春的香甜，竟将我醺得害羞起来】醉是天在水，醒是清梦压星河……【阔风忽起，呈破军之势，先掀碧枝头的桂花香，又将一朵玲珑小木犀送我鼻尖上。终于，我从虚无缥缈的警幻里醒来——任他良辰佳节、宝庭朗月、绿醅陈酿，全不应醉我】
酒不可除忧！罔论我辈，流连孙楚楼的李青莲都懂“借酒浇愁愁更愁”。【所谓“酒除忧”，所谓“酒来乐”，不过是懦弱者自欺欺人的笑话，是他们逃避问责的谎言。面对困惑与惆怅，世人当学习苏子瞻，拿出敢于直面危机的勇气，凭借圣哲睿理，在逆旅中寻求突围】
【笑启榴齿，仿佛对女夷、娴俞、怀章，把额娘的训诫话信手拈来】小姨，一定是商贾们为卖酒而诓你，这才不是一池春呢。一池春不是酒，它是三月昆明湖的清波，四月静宜园的碧桃。【抬了玉颔，神气地道完前句，才想起】小姨，你不开心吗？

【明眸烟视，犹如幽兰的呵气混含着白墮，在姝娘耳畔一荡，奄忽便在她雪颊间催开两朵鲜妍的玄都花。少为纨绔女郎，极爱繁华，好精舍，好邦彦，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李白斗酒诗百篇，若没有兰陵的琥珀光，【柔荑一点芳樽，仿佛那即是酒仙亲执的太和汤】又怎会有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恣肆，欲上青天揽明月的狂癫？
怎会有，知章骑马似乘船、汝阳三斗始朝天、左相日兴费万钱、宗之白眼望青天、苏晋长斋爱逃禅、张旭三杯毫如烟、焦遂雄辨惊四筵？
【愈说神愈兴，愈说采愈烈。】
【醒骨真人算准了时辰，此刻夜凉一吹，吹来参梦的法法圆成、头头是道，我莫名觉得异常清醒。在那月御之下，我愈发看清她的玉面，她的星眼。】

【我亦看清，她的熨帖神思、她的切切关怀。适才灌肠的玉浆，统统酿成眼中漫天星罗，或有其间万一，划过半个银河，在我心尖荡开粼粼波。】
【支颐的手背捺不住颊上火，轻悄落在半空。不觉，将雪颈端正，我仔细凝睇着参梦，辨着她眉宇的怒我不争。我严肃地思索了半晌，旋即又觉这严肃丝毫不适用于我，遂立时破了功】
嗳，关心则乱。
【口上未饶人，樱色弯，仍透着艮、端着谑，回到本初的浮薄】参梦此刻定当乱如麻罢！
【实则，我岂会不开心？酒曰甘波，色曰爱河，财曰药江，权曰狼津。生于世，不逆于四水者，可谓颜闵之伦。她是在拉我走出令人沉湎的狂水呀，我反而快意，岂会不开心呢？半梦半醒，半虚半实，我软了一双迢迢柳眉，半藏眸中昭然的顽劣，佯作妥协的姿态】
罢了罢了，小姨答应你，往后若是喝酒，绝不被你发现——可好？可好？

（知章骑马似乘船、汝阳三斗始朝天、左相日兴费万钱、宗之白眼望青天、苏晋长斋爱逃禅、张旭三杯毫如烟、焦遂雄辨惊四筵）
【她意兴讲，我认真听。然而，纵使金樽留下的绮丽传说众，它们却是一场气势磅礴的幻觉。梦境中的雾空镜花、冰钩水月，抑或百马奔腾、千军破阵、万帆渡海，终将在清醒际灰飞烟灭，带不去利禄功名，逃不开流言蜚语，载不动许多愁】
【我不需要虚幻的快乐，更不屑以“贪欢”作理由自欺。与其沉沦在醇酎制造的假象里，不如承认失去是失去，庸碌是庸碌，凋敝是凋敝——趁迷途未远，觉昨是今非，缺尚能补】

【我借案畔寥寥萤光，凝清丽者绯若霞的娇靥。她眼里装满对人间的热忱，辞中倾诉着嗔与痴。“无欲则刚”也好，“关心则乱”也罢，可是】小姨，参梦自幼承孔孟之学，受教于礼、智、贤之道，岂会心乱如麻？【远离李耳的函谷，放开庄周的蝴蝶，我是跋涉在尘世的俗客，哪怕它深渊万丈，仍有无端前途值得向往】
（往后若是喝酒，绝不被你发现——可好？）
【摇螓首时，青玉坠被晚风拂动，像两片翩跹的翠叶】不好，参梦无法掩耳盗铃。【于是，宋人称王介甫“拗相公”，今人呼我“拗崇丽”……】
【送小姨归阁途中，二人辩论不断，唤醒碧霄里沉睡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