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小满讲到自然变化，草木一秋，花有百日，终落零泥。她眼里有很多不舍，我观得清。
而后，昭元主的侧扉教疏影推起了瘦瘦的半面，她不同寻常那般请月女史来递话，以又熟悉又陌生的神情同我讲：
阮修容殁了。
……
在哪儿，怎么没的？
就在东殿。
看着是病重的。
但她的宫女不对劲。
——我如何想呢，如何看待这迁到新宫也注定会有的迎面逝去。
这一季的粉桃开得灿，我唤小满为我采出一篮子顶鲜的桃花，让她多用些心思，慢慢地采。
等到采好的这一日，我便再不觉得不够圆满。是以令力士押了那宫女来园子里见我，即是阮修容在世时，办宴的地方。
很恬淡地坐，裙边置那篮子，人来时，我请她来拿这篮桃花枝，对她说
“本宫想让你把它送进妃陵，你呢，就替昭元的主子们，照料这些桃花吧。”

……mark一下，我拿个首胜就回来。

我一向认为，一个人，做一件事，尽责是存在的意义。
“主辱臣死。”她扑倒在我膝下，使我见不得她低眉时的神情。而她口口声声说着公道，讨公道的人，又如何以屈服的姿态来讨回所求呢。
我是不必接受弱者的威胁的。
“你是阮修容的人，本宫怜你们主仆情深……才肯赏你一个痛快。”
我是真的很难过，这难过在于惋惜一季的粉桃未及绽放便一夕凋落，我这赏花人的乐趣，早早地失去了。
——是哪个看不清时局的蚍蜉，妄图撼动一片晚霞映山？
于是我也真的就，轻轻偏过颈去，似蕴着浓浓的悲怜。
“你竟敢这样讲。”
我慢慢地念。
“究竟是明白，还是不明白，你如今尚且活着的意义呢。”

【听话内心一沉，又不由得嗤笑，早早定下我的去路，随意、武断、不知愁苦，便是你们的生杀予夺。说到底，金雀笼里的上位者怎么会知食糠耕农的艰苦……】
【或悲，或泣，或谦礼，或恳求——在你眼中，有什么区别呢？】
【半抬起头，眼里越沉越静，深吸气，缓缓垂首。】修容沉冤未昭，奴婢不敢早随主去。
【事实从何而来？大约是人口相传，若无人知晓，那不如让我来编造。】
奴婢蒙故主旧恩，主殁而苟活至今，只愿安全说出奴婢所知——
皇子x。
【直起身，无所谓宫廷礼仪，定定望着陆氏。】
修容与皇子x随是母子关系，但修容年轻，皇子x已知事又少年心性，二人并非亲生母子，之间难免会起争执。
修容最后喝的药……便是皇子x带来的……
【手指紧握，咬牙道。】奴婢不敢妄断，求娘娘明察此事，若还修容明白，奴婢甘愿随主而去！

【——她在说什么？】
娘娘！
【不可思议地怔怔望着她，眼底尽是惊愕与狼狈。我看着她犹如精致的玉刻像，冰冷而不可触碰，而我在她眼中映出的是卑微，慢慢的，我变成她目光中的微粒。】
【这一刻，我才肯真正承认这里。大明宫堆砌着由权力、策谋、鲜血交织的冷漠，随着时间雕琢，精致威严的玉像被当做展品，玉石外的石皮则被丢弃，阮氏被淘汰，我亦是。】
【没有人在乎阮氏的死，明面之上的他们只需要一个看起来极为合理的解释，只要合理、只要天家威严，粉饰太平便是他们最擅长的手段。】
……
【无法再开口为自己辩驳，她定论的那一刻，我所有的言语都变得苍白无力。不再惊慌，不再费心，失去生气跪在她的面前，思绪漂泊，在混沌中彳亍前行。大约，临死之人，很多和我一样。】
【临、死、之、人，呵——】

“就此结束你的生机，看起来，你已经认了。”
可眉间仍有阴霾，是随着怀疑的种子栽在心头，不禁渐渐生出的朦胧和顾虑。这并不令人舒畅的感觉，使我缓和了语气，平平中带了几分意外的怜悯。
“然而本宫，很欣赏你的胆色。头脑亦然。”
稍加点拨即能认清事实的人，不多。可惜，
“你是命不好的。”
花篮里的桃花，捞出一捧，掂在手心里。
“本宫一直在给你机会，不是么。”

【欣赏，却不需要；敢为，而命不好。】
【我看她手里那一捧桃花，纤纤手指笼络着那么多美好，可它们已然是注定在未来的某一时刻变为枯落残败。这一切，都源于何种贪念——折断她，放在怀里。】
【听过太多怜悯与劝诱，仿佛年少时城庙边的老翁劝我不要太较真，可如今，不是较真，我被迫乱入她们的斗争，成了所有人阴谋的棋子，又在无用时被舍弃。】
【抬眸，扯嘴角笑道】奴婢如今改口在您眼里也必将是丑陋嘴脸。
【我没有后路了，一切只能压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她愿不愿意救我，愿不愿意给我条活路。】
诚然，奴婢不知修容死因为何，妄断转祸却是不对，可生死之间，我为小人物，又能如何……
【袖子抹上眼】修容自发现受寒难孕后就十分不稳定，但太医来了以后病情有所好转，不过一直拖拖拉拉不能好的利索，太医似乎也很为难的样子。
之后忽然间又开始敏感、多惧，奴婢也很心疼无奈，尽量让小厨做一些修容爱吃的，偶尔会劝修容出去游园……不过修容一般都拒绝了。
病情反复不好所有人都不会顺心，奴婢只能做好本分，入口的食物是盯着弄的，风吹草动，天凉风大都是多注意的，日常之间绝不会有问题。
惟有最后一次，奴婢去六尚取新配的首饰，那药，不是奴婢亲眼看着煎的……也不曾想，修容就这样走了。
奴婢……就知道这么多了。
【但愿，您能相信我，而有人又能给我出路。】

她话语里的阮氏，同我在温柔园中为她拦下顺仪的敌意时的模样，有所出入，细想来，却并无太大差别：从来都是一个小姑娘。
“她初入宫闱，分入昭元宫，对本宫，对良妃，都是难得的生机象征。她性子稚嫩，本宫便护着她。可她还是太胆小了……”
沉淡的语气，慢慢描绘出的形象，和她所讲的一一重叠，落到话尾，俨然是信了她的说辞。
“身子不利索，本宫又不会因此厌了她……多惹人怜爱的人儿啊。”
语气很是无奈，很是遗憾。
望向她，
“你的话，本宫心里有数了。”
沉默了一会儿，将花篮送她。
“提着这个去看看她吧。”

【她的神情该是相信，至此，内心长舒一口气。陆氏信任了，那就是半脚撤回人间路，剩余的，我还在等。】
【至于陆氏与阮氏的情谊，我实在不想了解，大概与养只乖巧的黄鹂或者寄情雕刻的木像并无差别。顺从应下，接过那篮桃花，馥郁香气有些让人难以适应。】
奴婢，告退。
【我想我是该看一看她的，她离开人世，独自将所有秘密背负于我，以至于如今的我不敢言，不敢动，沉默于巍巍宫廷，生死难测。】
【报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