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戀花
絳珥
城破的前夜,是小年夜。
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放煙花。親筆寫了手札,一道道傳令下去,一直傳到守軍的城堞。
兵敗身死是自個兒的事。他這一生,都不肯掃了別人的高興。
末代煙花一層層染透天幕,映得天角都有些透明。
他捺了薰香的雲紋紙,取出自己的小印。恭彌勝利的那夜,他拿了這張空紙,按上私印,這是一個空白的承諾,永遠有效。
綱吉算了府庫中的存金,十之取七,以遠期糧食買賣的名義簽給了恭彌。
他想起初見的一回,他六歲,由獄寺抱了,年夜溜出門看幻燈戲。守門的人喝酒去了,他們打算自側門溜回去時,正看到一個美麗少年,錦袍,銀裘,茸茸的毛領子圍了一圈,臉兒十分白淨。倚著匹白馬,借著門前燈籠燭照的光,靜靜讀一部書。
隔牆便是梅花,有梅香,有月光,如煙樓雪窟世界,亦寐亦幻亦真。他由人抱了過去,手裏琉璃燈一轉,打亮了少年手邊的紙頁。他問得那麼天真:
「你總是這樣,喜歡梅花,也從來不肯近前去看嗎?」
他那時不知道,恭彌怎樣在大病初癒,信馬輕游時,忽發奇想跑往碼頭,登了回母國的船,看過湛碧的琵琶湖,木葉吹落滿船,一直到這裡來的。
他來得就像一個天外飛仙的奇跡。
他不是美慣了的人,多少帶點養尊處優的、活潑潑的機靈一一恰恰相反,對於自己的秀麗,他總懷著種冒犯了的、不情不願的羞赧。不過,關於美,數年下來,到底積累了些心得。他沒有選擇剖腹。世界的無情這樣有趣,戰事如荼,靜水寺裏卻正慶賀一位封缸十年的方丈修成肉身舍利。
他想,不如不如,將自己藏進佛餘的缸裏。
扣缶開頂,灌進石灰,澆入熱水,連骨頭渣都不剩。一個一無所有的魔,與眾多期期艾艾的佛,擠在那麼一條通往輪迴的雪洞裏⋯⋯多有趣。
在拔魔窟內,還有許多這樣的瓦缸。多一個,少一個,誰也認不出來,誰也不敢去打攪。
他不恨誰,不恨自己,更不恨恭彌。有些執念,自己知道,完成了,也不妨別人的事。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情願自己小小的,只怕稍托大一點,擾了別人清淨。
十二年,南征北伐,拋頭露面,他累壞了,早想躲這麼一個小地方,清淨清淨。
那張契約,原也不是想這麼用的。他寫過情信,想在紙上畫一座藍色的琉璃塔,一個窗向南,一個窗向西,西方有落日,南面看得到琵琶湖。到時候,他偏要他來與自己一起住,一年,又一年,春雨後烹茶,雪落的時候,在梅花前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