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梦。
星马烈盯着星马豪湛蓝蓝一对眼睛叱过去，声音由高转低，含尽青年人未褪残稚的软语。烈的手指堪堪停在餐盘杯沿，白玉青瓷，温润又好看。他咬字很清，打小的好习惯，避免星马豪再五次三番追问。他平素宠弟弟，担待得很，话不肯说死事不肯做绝；现在落字铮铮，是展现他为人兄长管教子弟的决心。
星马豪猜准哥哥的决意，扯了椅子坐下，咬牙不甘：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星马豪郁闷上头。他是这样的人，道理听进一箩筐，照不照做他自行潇洒；星马烈是这样的人，别人不见得明了他苦口婆心，道理却还得吐他一箩，何况对自家弟弟。今次铁齿铜牙，道理也不讲的，倒是第一次。
星马烈手摆在那儿，还是明晃晃的好看；他索性放下，去拨了酱渍萝卜的盘来。萝卜酸咸微甜，油润得闪闪发光。兴许少了哪味调料，烈又起身走去厨房。他外柔内刚，真犟起来连背影都透着决绝味道，是单给星马豪看的。
地板哒哒响，星马良江和星马改造夫妻双双把家还。豪喉头一滚立起身：爸，妈……好死不死撞上星马烈凯旋，将他壮士吐真言之举尽收眼底，嗖嗖嗖眼神暗箭制住他。星马豪某种意义上怕哥哥怕得胆小如鼠，这会儿怂得要哭，瘫了。
你哥俩怎么了？良江温言软语，眼波朝这边递。
星马烈遂笑：没，正念叨刚买的奈良产馒头。手掌开一开，不是白软软馒头是甚。于是一家人和和睦睦（唯他星马豪如坐针毡画风突兀），围着晚饭由馒头说开去，囊括八岐大蛇或远亲的哪位近邻。
星马豪几次心怀鬼胎，欲言又止欲止又言，被他哥暗里捏手腕，吃痛封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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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马豪心里有气，于佐上纯身旁落座便发出嫌大响动。佐上纯小姐温香馥郁，伸出两个指节往他脑门轻轻一扣（疼得星马豪直呼她儿时外号，该挨揍）：
——你大清早，吃炸药？
生闷气的星马豪再不能像儿时大嚼零食，只能赶报告赶得文不加点（成语误用注意）以显他心头急。佐上毕竟体贴发小，伸手匀了点儿朱古力曲奇给他。星马豪接去吃了，腮帮鼓起一小坨：
烈哥他不准我海外赴任。
哈？佐上句尾高转几圈勉强盘旋落地，烈他？为什么？
不知道！星马豪咽下去大半，觉得口渴去倒水啦。回来时佐上作沉思状没吭声，而他心浮气躁静不下心工作，只好挠了挠鸡窝乱发：
我不就是气这个嘛……！他压根不打算告诉我理由——
不过我要知道。
星马豪语气及其肯定，甚至扬起一个（贼）笑。
佐上撩着刘海看他，好嘛，眼神尖锐意气风发，还正是当年那个星马豪。天不怕地不怕，凭着满腔热血搏生计，仿似他陌上行走多年，归来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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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马豪花半天的时间赶报告，半天的时间寻衅遛街。他找过几个童年好友，认识的他哥的同僚，手机记录一忽儿增多好一串。那些接电话的人，甫一接通便是劈头盖脸刷星马烈存在感，倒也没烦躁生气，估摸是他哥实在可亲可爱。
星马豪用了连环夺命call的手段，没能捕捉他哥近日性情大变的理由。最后心里憋闷将死，竟壮胆假托业务理由用公司座机打越洋电话。比对着手机里的古早联系人，[布雷特·亚苏特亚]，好个又大众又自带苏气的名字，他倒小心翼翼，生怕看错一排片假名。
美国人估计已惯于收听越洋电话，只在听到星马豪大名时微微惊讶：What happened？
星马豪这边比不得他气定神闲，躲着上司同事低声质问：你你你我我我……讲不清楚。哎呀，你知不知道我哥他最近情况！——他口气本不必要太急，反暴露自己心切。
布雷特最近和星马烈合作一项目：知道一些……你指哪方面？Date or business？美国佬唯恐不乱天性显露无疑。
星马豪也是关心则乱，巴不得他大讲特讲多多讲，他才好猜出自家哥哥肚里阳春水阴刀子（没什么刀子，他臆想症晚期）。可叹上司此时来巡查办公室，佐上眼尖，十五厘米细高跟啪地踩在他脚踝上。星马豪疼得直叫摞下座机，佐上纯小姐吹着指甲哼一声，居然气质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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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布雷特讲话会挑重点，在电话快挂那几秒说：你哥讲他今天去医院做检查。
去医院？什么医院？检查？检哪门子的查？若疑窦挑地儿长，他星马豪此刻大抵周身没一块好肉。他谢了佐上为他点的外卖——黄焖鸡香气扑鼻，不是他惯常的咖喱口味，甚至放了充满佐上恶作剧意味的芥末——他都没发觉。
佐上帮他想：瞒着家人去医院做检查，十之七八是要堕胎……
星马豪送她一对卫生球：去去去，检查便检查，烈哥为啥不许我出国？
佐上：为了自己不至于孤苦伶仃躺在病床无人探问？亲爱的弟弟不在身旁倍感寂寞？
星马豪：……你是说烈哥对我抱有见不得人的感情？
佐上纯笑面如花：凭你这句话诋毁我烈，姐姐我今天先用恨天高蹬死你以儆效尤。
豪惧，两股战战，遂道：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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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马豪说：总之，我下班去附近医院转转……说不定能碰到。
佐上：噢，我现在觉得你对你哥抱有见不得人的感情。
星马豪：——我只是想干脆问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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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星马豪出了公司提腿便跑，买了些零嘴顺便拐进某医院。前台护士小姐眼光明亮，他抱着试试看心态报上他哥的名号。
前台翻翻资料，随口应：噢，星马烈先生，手术刚结束。您是他朋友吧，人在30A病房。
星马豪吓一大跳，你说我哥……察觉到护士怀疑视线，他又吞下后半截：没、没什么，30A往哪边？
医院走廊充斥消毒水气息，星马豪走在上边时不时撞到换药吊水的护士。温香软玉满怀，他倒冷定不动藏住内里那点焦躁：卧槽星马烈你能耐了，反了你了，什么时候动手术这么大的事儿都不往家里报一声？回头告诉妈，她能让你吃三个月青椒。
他彼时什么出国什么进修都丢到脑后，他就这一个哥，从小相伴彼此嫌弃又亲密无间。星马豪铁打的身子骨，从小到大玩嗨了摔了磕了却都费不了什么工夫，生命力堪比小强。独独一次发烧在同鹰羽龙荒谬至极的比赛，随后再无病患侵扰，故而不懂病魔可惧，却也明白生命宝贵——要朝身上戳刀子的事儿，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反观他哥，年纪轻轻就在世界杯期间入过一次医院，搏了一堆迷妹迷弟许多眼泪。后来年纪见长，遇着小病自己从不吭声，统统跑去诊所处理（某次叫良江发现，天雷阵阵）。
现在？他动手术都能自顾自！
星马豪气笑了，拳头打在陶瓷墙上。他心道：你以前就婆婆妈妈，什么队长责任，什么长子担当，不许别人操心的气概节操都往自个头上扣；现在被我识破，保不准还要骂我哄我。我不吃你这套，我业已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豪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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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马烈躺在病床上，靠墙的位置，放了护士小姐送的白花束。他那种人，温和良善，到哪儿都招人疼爱。青年瘦得病号服都松松垮垮，不过还是眼若晴明眉似远山，夕阳照脸分外好看。
这张脸本该安然，可惜星马豪一进来就黑了一半。
他弟弟受全家偏爱，肆无忌惮，没管病房其他人侧目就劈头问最紧困惑：
什么毛病？
肿瘤。
他轻描淡写，豪却火烧眉毛，切齿拊心，大有把星马烈拖出病房抽一顿再救活再抽一顿的意愿：卧槽肿瘤？你好得很星马烈，你能耐见长，这事捅给爸妈你该吃三年青椒（他把三月改三年，仍嫌不够）！
良性的，星马烈听到青椒动了动眉毛，忙不迭松口，哎，手术都动完了，我再躺一晚就回去，没事儿。
星马烈！
他不喜欢弟弟连名带姓唤自己，弟弟生气便大动干戈口诛笔伐，实在难融入病房气氛。但烈心里多少对自己不讲情理有些愧疚，于是三言两语解释：上月查出的毛病，怕是恶性，这病拖着便很麻烦……我不是担心家里没人照应爸妈吗，所以昨晚没准你去。我知道你要怪我，你这脾气，估计今个得恼一天。
……现在结了，那出国啦赴任啦，你想去就去吧——挺好一机会。
他说完还绽开一个笑，柔软清和，花瓣一样。星马烈现在穿病号服，越发显得文弱，要迷倒不少小女孩的；这意思就是，唬不了心头火起的星马豪。
星马豪抱胸而立，面色正直：烈哥，我叫你一声哥，你还真把自己当老子？
啊？
他哥险些栽倒，被他出言不逊惊呆。星马豪却已飞身上前，指着他鼻头开骂了，大有恨铁不成钢、要唾在他脸上的气魄：
你混球！你没种！你前世阴德这辈子被你倒损三千……我觉着妈生你时肯定是脑袋磕着碰着，才降下这么个软蛋！我不怕承认，你全身上下都是明晃晃道理，什么不让别人担心，什么自己能应付得来，你谁都不告诉，一个人跑来医院做手术……（他顿了顿抽了抽鼻子）星马烈你快被那堆大道理压死了你知不知道？亏得我辛苦一天跑这儿来搭理你！
星马烈被骂懵，结果看着星马豪那杀敌一千自损三百的气势（星马豪全身发抖还撞着垃圾桶）又被逗乐了。星马豪立马不乐意：你笑什么？检讨没有？反思没有？洗心革面没有？
没有……喂，别动枕头……好好好，我检讨我烦思我洗心革面，星马豪你多大出息……
你哪只狗眼看到你豪爷爷没出息？他生得豪言壮志讲话不过脑子，这会儿发觉别人特殊眼神面上过不去，颊边红一红：——总之今晚你别兜着，我要留这儿照看你。告不告诉爸妈，我说了算。
星马烈只笑：这么殷勤？怕是非奸即盗。你又想得什么好处？
……卧槽星马烈你几岁毛孩子！他呼得义正词严，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好吧，你得叫我声哥，这事儿算过啦（烈心道：你可真会做人）。
烈慢悠悠笑开，恰似天边残云：哎哟你怎这么有出息呢，啧啧啧。
星马豪不乐意听他阴阳怪气，作势打他；却遭他哥白生生一截腕子挡住，红眸光亮无匹，夏日将近那一簇棠棣花：
哥。
你说啥？星马豪抠了抠耳朵。
我叫你哥啊。星马烈笑吟吟，病号服裹得人畜无害，不知几多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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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星马烈睡不着玩着手机，忽闻脚边一阵窸窸窣窣，以为老鼠夹道，原是抬脸欲言又止的星马豪：干嘛？
你还是别叫，我听着浑身难受……星马豪说话难得畏畏缩缩，说完又把半个脑袋埋入被窝。但要他咽下这气尚嫌不够，于是又云：哎你别笑，我认真的，我鸡皮疙瘩满身——烈三岁我真怕了你。
怕他？星马烈笑到气结，他可怕吗？还叫他烈三岁！明月朗照他眉间沟渠，二十多岁的人，活过前半生再半生少年意气保住十分里四五——有他弟的首功，他得谢他，又怕朝夕相处的血亲因这点谢意生分，于是闭了嘴巴装聋作哑。星马豪没心没肺没头脑，逍遥自在哪管他星马烈肚肠里小九九，翻身又睡去——至于改过少年打鼾毛病，又属他哥的辛劳。
挺好，至少他哥俩谁没多亏欠谁一分，相互作伴度二十多年，眼瞅着三十大关啦，除人情风尘添世故外再无多一丝嫌隙，还是要潇潇洒洒作伴去度剩余那后半生再半生的。
偏此时佐上纯小伙伴发mail来，星马烈心虚，赶忙调静音，结果看着乐不可支差些祸害病友。佐上风度优雅，半含发小豪情半含女性体贴，只说：
你们哥俩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