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周的建筑没有我想象中的宏大，处处透着被岁月斑驳的痕迹，却奇异般地不会给观者带来不适。我站在其中，仿佛看到荏苒时光在眼前缓缓流淌，在这不见首尾的时光长河中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渺小。
敬畏之感油然而生的同时，我也开始庆幸自己不会在这条时光长河中衰亡。
空旷的大殿上只有我一人静立，因此那脚步声虽轻但还是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边。我转身循声望去，来人身着蓝色布衫，眉目清朗，嘴角含着几分笑意，是自深山处走出的隐士吗？可这里明明是只存在神的地方……
他在我面前停下，伸手道:“我是你的师父，以后我们就是家人。”家人吗？我看着眼前那只骨骼分明的手，征愣之下搭了上去，他的手掌是我想象中的温暖。“家人，家人……”我在心里呢喃反复，只觉得一股暖流在心中的流淌。“在想什么？这么开心。”头顶的声音让我惊觉嘴角不自觉中流露出的笑意，“哪有开心……”我忙收起嘴角的笑意，将视线放逐到远处的风景。
神界四季风景的变化完全随着师父的心情，我只能靠着感觉揣测时间的流逝。
在此期间，师父只是靠卧在一棵大树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完全将我忽略。我再也忍受不下去，气呼呼的前去质问。他笑：“你爱他们吗？”他遥遥一指，正是繁盛的人间。我双手环绕胸前，不屑道：“我为何要爱他们！”
他的眼眸中便出现了怜悯，我抿了抿唇，带着分火气甩手离开。
我找到一静谧之处，盘腿坐下。思绪回到了未到神界的时光。
我的出生之地是个古战场，那里灵气稀薄。所有的精怪为了争抢这点灵气，你争我夺，厮杀惨烈。
我看着周围的同伴或在这场竞争中死去、或消失在道人手上，那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修炼成神，受人尊崇，再也不为自己的安危所担忧。

上方投下一片阴影，我抬眼，恰撞进师父的眼眸，他的眼神似有安定人心的力量，使得我烦乱的心轻而易举地安定下来。我伸出手顺着他的力道起身，随着他走至崖边，脚底是层层云翳掩盖下的人间。
“自天地之始，就有了神的存在，他们由天地孕育而生，拥有超出万物的力量。至后世，又出现了由神而孕育的神，他们自出世起开始沉睡，直至父辈消亡后接替他们……”我侧头微扬，看着身旁的人。“‘他们’？那我……你呢，难道不是神吗？”
他嘴角噙着笑意，看向脚下的云层，目光暖意融融。“是，也不是。神之所以受到尊崇，不是因为神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拥有守护天地的力量。我们的职责，便是通过神识视察人间情况，旦有异象，便上达天听。”
我撇了撇嘴，将心中疑惑道出：“我在人间见过那么多天灾人祸，也不见有什么神解救世人？”“天地间自有他运转的规律，即使是神也不能轻易破坏，否则很有可能引发更大的灾祸。因此除非浩劫，神是不会插手的。”
他的目光移向我，话锋一转，面上有了几分无奈。“你的天分实属少见，但偏偏缺了最重要的东西。”我心里有些不爽利，刚想张口，就被一股力道推了下去。
眼见得叠叠云层离自己越来越近，我忙运转起周身的法力，几次三番的尝试后，我已落到了半空，却仍使不出丝毫的法力。我既气且急，只能安慰自己，幸得此番落下，不是脸着地……
落到地上的时候，竟没有一点痛意。即便如此，我还是狠狠地瞪向了天空的某处。往昔让我觉得舒服的嗓音响在耳畔时，已变得刺耳。“我已封住你周身的法力，从现在起用心去看、用心去听，什么时候明白了‘爱’与‘责任’什么时候回来！”
我恨恨地站起身，还未站稳就有一股力道朝我撞来，我毫无防备地再次跌在地上，重重地。“哪个不长眼的，连本姑娘都敢撞！”我站起身，连身上的灰尘也顾不上打理，一开口就是满腔的火气。
“对……对不起。”对面的人喘着粗气，尚带着稚嫩的脸庞上灰尘与汗水混杂，与其同种状况的衣服上缀着五六个补丁。
我没好气地让到一边，对方满身的汗味让我只想远离。
“算了，我挥了挥手，一副“大人有大量”的模样，本姑娘不和你计较。”
“谢谢。”他似乎真的很急，这两字的尾音刚落，人已跑到了两三尺之处。

二
我慢慢地拍打身上沾染的灰尘，趁此空暇，打量着周围。
这里的房屋破败陈旧，每舍人家的房屋之间只勉强能使两人通过。眼前之景使得几分不解浮上心头，师父将我……送到这里，究竟是何目的，还是这只是单纯的巧合？
不管事实为何，我都不是那任人摆布之人，因此我打定主意往别的地方去。这个念头刚起，就有一股劲风袭来，我躲闪不及，又毫无抵抗之力，只能任由自己在半空中随着那股风的轨迹旋转。
这股风直至将我卷到一片树林才消失，我从半空中仰面跌下，这一下摔得毫不客气，使我登时从晕眩中回转过来。
我用双手勉力支撑起身体，环视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乖乖地呆在你该呆的地方！”那声音是从未听过的，从四面八方传来。我本想这样出口“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命令我！”无奈胸腔处传来的钝痛，使得只发出一个字也是勉强，因此便故作不屑地冷哼一声。
不远处的树的枝干蜿蜒伸长，直冲我面门而来，我就地一滚，险险躲过。刚松一口气，两边的地面便如翻涌的海浪，呈两面夹击形势困我于其中。我实在是没力气，只能认命地等着被掩埋的命运。
但这个命委实难认。当带着潮气的土块砸落在我身上时，对死亡的恐惧愈来愈烈。身体逃生地本能使得我不知从何处借来了几分力气，一个侧滚，勉强逃离了半个身子！“呸！躲在暗处的宵小之辈，姑奶奶就算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知道自己此番再无可能生出气力躲闪，我也顾不上胸口的闷痛，用自己能使出的最大声音骂道。
玄衣散发的男子从头到脚渐渐出现在我的眼前，两边的夹击也随着他的出现停下。他蹲下身，右手抬起我的下巴：“这张嘴，若不是看在兄长的份上，真想撕烂它！”
我只是失去了法术，又没变傻，当初他躲在暗处我未察觉得到，现如今自然是辨认出了他的身份。
“兄长？哼，我怎会结识你们魔族之人！”他松下力道，笑出声来。“脾气这么臭，真不知这些时日他是如何忍受你的。”我生出几分疑惑，正盘算着如何套话，晕眩感就翻涌而来……

三
次日，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后发现乔洛已不见踪影。据小圆说他每天都要去上工，两人一直以来的生计全靠乔洛一人维持。再多了我这一个吃白食的之后，乔洛更需要多辛苦些。 这话当然是小圆说的，这丫头说话真是……太有我的风范了。
在一顿简单的早饭之后，我放下碗筷，与在房门前等着我的小圆汇合。昨日晚上临睡前，我答应了陪她玩步打，这是她告诉我她兄长名姓的条件。
我本以为迎接我的会是个大大的笑脸，谁知她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
“唉呀，你怎么不把你的碗筷收拾干净！”
我暗叹一声，在请教了如何清洗碗筷之后，顶着她鄙视的眼神灰溜溜地进了厨房。我边从厨房角落的大缸处取来清水，边小声抱怨：“为什么失去法力之后，我会累、会饿、会困，要如凡人一般生活，更过分的是竟然被一个小丫头压的死死的。”
这使得原本我不感兴趣的步打，也显得可亲可爱了不少。
再次与小圆汇合之后，终于顺利的玩上了步打，但我还是很不开心。
从厨房出来后，小圆递给我一根一头呈弯曲状的木棍――小圆叫它为弯头棍。而后她又拿出一个由皮革包裹而成的小球――毛球，这名的由来可能是因为它内里是由毛发缠成的球状吧。
我们需要做的是，用弯头棍将毛球打入不远处的洞口，以打入的次数定胜负。结果是“美好”的，我惨败！
我想不通为何这个小小的毛球如此难对付，它在我的棍下这跑跑那跑跑，就是不往洞口那处去。
这下好了，我在小丫头面前更翻不了身了！

如此过了一个月后，我惊恐地发现，不但是小圆，就连在老实憨厚的乔洛面前，我说话也是越来越没底气。
我气闷，在苦苦思索了一晚上之后，悟出一个道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我决定，不能这样下去！
我怎么可以不理直气壮地欺负人呢？
第二天天才将将亮，我就轻手轻脚地起了床。当走到厨房门口时，乔洛已在那里准备饭菜，他转身看到我时，脸上有着明显的诧异。我缩回在他身上的视线，开始从小院着手收拾。
这当然不是无师自通，小圆因为自己年龄小帮不了兄长的忙，每次乔洛料理家务的时候都会在一旁看着。
当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会把乔洛料理家务的细枝末节一一说道。我甚至有些怀疑，她是故意在我面前时常说这些已把我的耳朵磨出茧子的话的。
不过也是拜她所赐：做这些家务的过程中虽然会因为不熟练出些小岔子，但整体而言还是较为顺利的。
至于当小圆起床后看到我时的目瞪口呆，按下不提。

四
时光如梭，屋外的草木已转了一个轮回。在这一年的岁月中，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快乐与满足。这种感觉，就连当初我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不老不灭的神时，都未曾有过。
就在我兴冲冲地准备与小圆他们迎接除夕的时候，师父来了口信，让我回去。
我自是舍不得的，但师命难违，我不得不选择与他们告别。我走向正在院中玩闹的小圆、乔洛，那些话冲到嘴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眼看回去的时辰快到，我终于上前一步，一手拉住小圆，一手抱住乔洛，嚎啕大哭起来。乔洛原是打算推开我的，或许是因为我哭的委实可怜，他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觉得嗓子都变得疼痛起来。
带着啜泣声，我与他们告了别。 “我的家人来接我了，我要走了……”
“乔洛，其实当时的话，我是骗你的。”
“……我知道，但当时我想，你一定是需要一个暂时的安居之处的。”他却是在温和地笑。“离别是迟早的事，有家人是好事情，你该开心的。”
我低头看向小圆，小丫头恰着腰别扭地不看我。她的眼圈红红的，似是不耐烦地开口。“我早就想让你离开了，每天都要和我争床，真是烦死你了。”
我蹲下身子，不顾她的挣扎，伸手紧紧地抱住她。在那么一刻，似乎有水珠滴落，浸湿了我的肩头
在转身的瞬间，我甚至有留在这里的冲动，但我终还是选择了回去。

尾声
师父在我走出静室之后，一直对我悉心教导，不知不觉中凡间的年号已换了不少。
在此期间，我终于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合格的“神”。
在这之后，那个我隐隐有所察觉的日子也随之来临。
那天，我躲在墙角之处，亲眼看着师父一点点地消失。这样的时刻，因为早已在师父教习中得知“万事万物均有始有终，天道秩序，就连神也无可避免。”
所以，并不意外的。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躯体慢慢化为无数的光点，至最后连那光点也消失了。
难过当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释然。
“师父，你守了那么久，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事情该交给徒儿了……”
……
今天是我前去接徒弟的日子，我步入大殿的正堂，眉眼稚嫩的女孩转身与我的目光相接。我向她伸手，恍然间声音仿佛与师父的声音重合。
“我是你的师父，以后我们就是家人了。”

@流逝樱花 一个小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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