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左胁下还挟了个小童,看身材也只六七岁的模样,相当瘦小,脸孔朝下,看不着脸。那两人俱是一身尘士,似是经过长途奔波。那汉子打量了楼上一眼,一言不发地便向靠板壁的一副空座行去。一转身,众人不由都倒吸了一口气,有人竟‘哦’地叫了出来——只见他背后血迹淋漓,筋肉横糊,竟伤了好大一片,肉都翻卷出来,像是被谁用一只钢爪纵横交错地抓了几道,难为他怎么挺得住?肉与破衣纠结在一起,触目惊心,真不知是如何疼痛呢,便有人不敢多看,连忙低下头,心里都不由猜疑这大汉的来路——不是江洋大盗恐就是江湖豪雄。
那汉子刚一坐下,便叫道“小二”,声音很低,似是中州口音,想来是北方人氏。那小二见他上楼就已心里打鼓,没奈何地只有蹭上前说“客官吩咐”。
那汉子还是压低着声音道:“赊十五斤烧酒来,”
他这一句话他说得很慢,像怕店小二听不懂。店小二听他一开口就说‘赊’字,不由头皮就一阵发麻,他怕的就是这个——这么瘟神爷样子的一个人,开口就赊,他如何敢赊给他,又如何敢不赊?
迟疑半晌,那小二低声低气地嗫嚅道:“这个……这个……小店规矩,都是现银交易,不赊给生客。小的眼拙,不认识贵官,客人别怪。”说着便苦了半边脸等着挨骂,或是挨打,盘算怎么脱身,生怕那大汉发起蛮来。那汉子却不见发怒,半天抬头道:“我生平没有不结的帐,赊来!”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牵动身上伤势。一抬头,众人只见到他脸上一双沉郁的眼,——英雄落泊,不由都想起这四个字来。
那小二便胆色一寒,只觉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直压上身来,要不是掌柜的刻薄,他怕真要端上来赊与他好赶快打发他走路好了。
沈放听那汉子口气平和,不是赌凶斗狠之辈,倒更像落柘江湖的奇士,更惊于他如此伤势还要喝酒。只见他人虽受伤,脸上却有一种英雄寥落、郁郁勃勃之气,让人看了不觉精神一振。沈放听那汉子一开口便说出个‘赊’字,早已不由在心中暗赞,想以他的威势,若只管先叫上来,喝罢就走,怕这楼上伙计也难拦得住,却一开口就坦言‘赊’字,足见他胸怀磊落,不欺黎庶。正思开口为他代付酒帐,却又怕唐突奇士,却听三娘已喊道“小二”,小二忙趁机回头,三娘子只淡淡道:“送吧。”
小二还在迟疑,三娘子微微一笑:“记我的帐。”说完她与那汉子对视了一眼,她眼中含有笑意,那汉子眼中却冰冰冷冷,毫无谢意。小二见有人认帐,忙不迭地下去了,不到一刻就把酒送了上来。楼上众人都奇那人如此伤势,如何还敢喝酒?十五斤烧酒,怕不能醉死几人?都要看他如何喝法。却见那汉子挥起一掌,拍去坛泥封,凑到鼻下闻了闻,冷笑道:“号称九年陈酿,最多只有七年,看来这好登楼也不过如此。”说完便不再理那酒坛,却把身边孩子一抱,让他站在条凳上。众人这才看清那孩子:也只七八岁的年纪,小鼻小眼,长相一般,又十分瘦弱,像只褪了毛的小鸡一般。众人都怀疑他是不是被那汉子绑的票。那小孩被那汉子挟了一路,一衣一脸都是尘土,衣衫又破烂,活脱脱一个小叫化。只见他脸色发白,已喘不过气来。那汉子目光转忧,迟疑了一会儿,目光只在那小孩身上和那坛酒之间转来转去,最后似下了决心,伸出一只手掌抚在小孩胸前,用力摩娑了好一阵,小孩身上那细细的肋务似乎都要被他揉断了。那汉子每揉一下自己脸色便又黯淡一分,小孩脸上却红润一分,三娘子在一旁低声道:“啊、返照大法,这可是最耗精气的呀”。那汉子的手越来越快,小孩喉咙中呼呼噜噜,只是呻吟不断,最后那汉子猛地向那小孩背后拍了一掌,吐气开声,这一下甚是用力,看样子真象要把那小孩的肝肺都震出来。说也奇怪,那孩子却没事儿,众人只听到他“咄”的一声,小孩已‘哇’地一口吐出一大口青绿的痰来,然后搜肠刮肚,不住清咳,咳一阵吐一口,大汉让他伏在自己膝上,只一会儿,地上便是青溜溜一大片痰迹。众人无不皱眉。那小孩喘了半天才好,肺中污物似已吐尽,脸色才像有了些人气。那汉子难得露出了点笑影,冲他点头一笑道:“六儿,醒过来了,辛苦不辛苦?”
那小孩儿很懂事地说:“六儿不辛苦,伯伯辛苦。”
那汉子一脸温和,说:“六儿,伯伯要给你治伤了,你这伤可不能再拖,可能会很疼,不过你爹爹即然那么英雄,我相信他的小六儿也不会怕疼的。”
那小六儿点点头,说:“可是,可是,那老头儿说你只要再动真气就会,就会……”他记不住下面那个词儿,说不下去。那汉子却只一笑,伸出手,三下两下便把那孩子衣服鞋子剥了下来,脱了个干干净净,露出个又脏又小的身子,光是骨头不见肉,却见他浑身骨节处处处皆有一圈圈的青紫,怵目惊心,竟似受过什么酷刑一般,——会有谁对这么一个小小孩童下手?众人不由都看呆了。
那小孩用两腿紧紧夹着羞处,有点不好意思,却并不反抗。那汉子转向酒坛,长吸一口气,闭上眼,却把双手伸进酒坛里面,众人大奇——他要了十五斤烧酒难道只是为了洗手吗?却见他浸泡了半刻,三娘子已轻声道:“三阳真气?”象是并不确定,只见不到一会儿,那坛子坛口热烟滚滚地冒出热气来,随风飘散,一坛酒竟似煮开了,整个楼头都散布开一股酒气。那汉子这时才缩回双手,一把向小孩身上捏去。小孩呲着牙,咬着嘴唇,忍不住就哼了一声,想来痛极。但他勉力忍着,开始还不见怎样,渐渐五官都皱在一起,虽不敢叫,但身子已开始扭动起来,浑身也冒出腾腾的热气,像是在温泉中洗浴。那汉子偏偏拣他关节四肢上的伤处下手,下手又极重,满楼空气中都传出一股馊味,还夹着腥气。那汉子的大手每一动,背后伤处的血肉便不由一阵翻扭,让人看了触目惊心,胆小的人便不敢看。
只见小孩身上酒气渐浓,又由浓转淡,再由淡转浓,那汉子双手反复伸到坛里去浸泡,如此反复多次,汉子脸上金色加重,双眉紧皱,孩子的呻吟声却越来越小,小小脸上露出欢愉来。坛里的酒不上一会功夫怕已蒸去半坛,小孩身上泥垢也已在大汉手下一条条籁籁而落,露出细嫩的皮肉来,小脸上气色也渐渐红润,只听骨节处一声声‘喀吧喀吧’直响,也不知是伤势好些了还是人已熏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