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龙政最终还是说服了他。他虽不信任岩堂,但眼前的这个人,他却愿意去相信。莫召奴想,但愿文诏返回东瀛,真能带来他所期盼的和平。
“抱歉。”临别时,那人却在登船之前这样对他说。
“什么?”莫召奴觉得奇怪,这样坦荡到几乎听不出歉意的道歉还真是他平生仅见,而且,他为何要道歉?
“总要有人被恨的。莫召奴,请你理解。”
“……嗯,吾明白。”
正如真田龙政所说,历来改朝换代都要经过战争的洗礼,这是无法避免的过程。能够杀一百解决的事就不要拖到必须杀一千的地步。然而,一百也好一千也好,那些都是鲜活的生命,战争的初衷再美好,那在战争中逝去的生命是无法改变、血淋淋的事实,失去亲人的伤痛更是永远不可弥补。这些人,他们应该获得可以憎恨的对象、可以憎恨的权利。
莫召奴垂下眼睫,知道事情始末的真田龙政不认为他是内战的祸首,但是民众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谁都没有错,所以真田龙政才会说希望自己能理解而非原谅。但是在他看来,原本就是自己能力不足,难以考虑得更全面,埋下了那些仇恨的种子。这种罪恶,他一人担过并无任何怨尤。
真田龙政望着莫召奴,“你当真不再回返东瀛?”
莫召奴秀丽而深邃的眸子透出深重的伤感,话中都带了涩然,“东瀛已无让吾归还的动力。”
“既如此,莫召奴,你可有什么物件要吾带给东瀛故人?”
“这……”莫召奴闻言身子微微一震。
真田龙政轻摇桧扇,眸光宁定地看着莫召奴,所说的话似乎想诱出人心底深埋的什么,“一件信物,甚至一句话,吾自是替你转达给你挂念之人。吾说到做到。”
莫召奴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个音节,然后他有些怅然地笑了,摇摇头,“还是算了。”
他遥望着远方夕照,那层层堆叠的金红色云彩簇拥着落日,将先前碧蓝的天空换成另一种热烈的颜色,像是龙田姬染就的秋林红叶。看起来多么相似啊,和曾经在离开东瀛的船上时每日见到的夕落。
自告别流金岁月·楼沉沉,踏上中原的土地那一刻开始,花座此姓就从此掩埋,现在的他名为莫召奴,代表着自己脱离了曾经拥有的过往。
“即使有着信使,吾也不愿再打扰友人的平静……如今天各一方,偶尔听到彼岸传来的消息,知道心中挂念着的人尚且安好,这样就很好了,吾已满足。”
“是吗……”真田龙政敛眉沉吟片刻,“啪”的一声桧扇阖起,朗声道,“莫召奴,你是东瀛的同胞,如果你在中原有需要帮助,尽管向吾开口无妨。”
“嗯。”
“那么,尚在中原的人,就照原计划,请你招抚。”
“吾知晓。”
“告辞,保重。”
留下八魂刀保护莫召奴,真田龙政转身上船,踏上携文诏还朝的归途。
自离开东瀛,更名为莫召奴之后,他便和泪痕一起悄然定居于南武林。他换穿中原服饰,学习中原汉话,生活方面一应习惯皆入乡随俗,居所“心筑情巢”也是中原传统的建筑风格,似乎已经抹消了过去在他身上的所有痕迹。
然而情巢之中却有一个纯然和风的房间,那是莫召奴从来不曾让任何人靠近的所在。
此刻他跪坐在矮桌前,手中拈着一张彩色小纸片,灵活的手指翻过来翻过去,慢慢变出一只指腹大小的纤巧千羽鹤,这一只身上是代表着秋季的枫红。
也许真的是熟能生巧。最初的那十二只千羽鹤,他是用了细竹签代替手指,一点一点、慢慢仔细的折,才得以折出,而如今他已经手巧到指尖翻弄几下,便是一只纸鹤成型。
这个房间里有不少各式各样的纸鹤装饰,皆是出于他手,最多的就是那系上铃铛挂起来的纸鹤御守。那人所赠装有东瀛泥土和御守之盐的香包里,他也放了一只千羽鹤进去。
放下那只枫红纸鹤,莫召奴起身走到陈列架前,拿起摆在上面的一只精致漆盒,打开来里面是一副绘贝合,他两手各执一半分将开来,贝壳的金底内壁上以细腻的笔触绘着色彩鲜明生动的美丽人物,左手里的那枚是白衣的少女绑发执剑的背影,右手里的那枚是身着十二单华服的少女拨弄琴弦的身姿。
这独一无二的绘贝合是他在心筑情巢落成后花了好几个白天黑夜,在这和室中精心绘制出的……莫召奴将那两半贝壳又对好合拢起来,环顾着这素雅的和室,面上绽开一抹舒展的笑容。这是他任性私存的只属于心中那人和他的私人空间,无人打扰,温馨洁净、布置典雅、焚有熏香,清晨阳光舒适,可以听到风铃与鸟鸣。中原武林也并不单纯,他虽行事低调,几乎足不出户,然而抱玉握珠,终难掩其光华,心筑情巢之名、莫召奴此人,还是随着无意间结交的天朝署之主九锡君的频繁造访逐渐为人所知。再度红尘染身的现在,也只有这里,尚能让他暂时忘记房间外的纷争世界,予他片刻清欢。
如此观来,长久地思念一个人又怎能说是痛苦?心之所爱,即是心之所乐,从来不会停止追求。对于他,从以前到现在,只要想到伊人,便觉幸福得有些过分的这一点,始终没有丝毫改变。
莫召奴在榻榻米上平躺了下来,以眸光一一数过那些自天花板悬垂下来的串串千羽鹤,墙上还挂着千羽鹤许愿板,然而提笔只写了一个愿字,他便不知接下去该写什么了。思来想去,一个“愿”字也就足够了,祝福那四千里日出之国,祝福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祝福那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