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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罗曾经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也就这样了。
她在世间游走许久,百年来不曾停歇。从文县到上海到东北,再顺着战争从东北一路厮杀到东南,她吃了不少日军脑花儿,畅快得很。她本无意卷入尘事,然而看到那鬼子仗着多了一把枪便杀人放火,她也实在看不过——她自己杀人,可以,因为她知道凡人本就低她一等;而寻常人杀人,她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过。这世间必有法则,不然大乱可期。而这法则,便是“不杀同类”。于是她不杀无心,无心不杀她,而人,也不能杀人。杀了人,就要抵命。
战争结束,岳绮罗搭上一艘游轮,去了美利坚,之后辗转英格兰,法兰西,期间回到中国几回,把这个古老的国家走了个遍,却每一次都避过文县,个中缘由她不愿多想。
然而百年已过物是人非,这一次,她终究是回文县看了看。
从前的一草一木如今都不知去向,当年那个小县城已经颇具规模,虽然比不得上海纽约那样繁华,却朝气蓬勃别有一番滋味。
岳绮罗站在猪头山上,大红色的斗篷随风飞起猎猎作响。
她十分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这次回来,除了猪头山,她也想不出还有何处可去。
那时她拼尽全力从千佛洞逃出,勉强吞噬鬼煞却也耗尽大半修为,不费吹灰之力找到无心,他已然陷入沉睡,白琉璃如临大敌般盯着她瞧。
她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唯有嘴唇娇艳欲滴,而她身后成千上万的纸人包围了这一方天地,叽叽喳喳的声音震耳欲聋盛况空前。
“无心死了。”岳绮罗忽然开口,纸人也同时安静下来,“张显宗呢。”
白琉璃没料到她会这样问,愣了一下,回道,“无心没死,他只是——”
“睡个一百年之后记忆全无,还不如死了痛快。”岳绮罗眨眨眼睛,右眼很疼,她眼中的天地于是也便沾染了血色,而她倒吸一口冷气又问了一次,“张显宗呢。”
“他死了。”白琉璃恼怒,没好气地回答,“猪头山后面是乱葬岗,你现在过去兴许能给他收个全尸。”
然而岳绮罗踉跄赶到的时候,乱葬岗已经找不出张显宗的尸骨。她站在成堆的白骨之中,笑不得,哭不得,唯有风声呜咽。
几分钟后,所有的纸人都冲向遗骨残骸,然后它们小小的身体在同一时间迸发出火光。火焰温柔地包围着岳绮罗,将她的脸颊映衬得十分好看。大半天过去,整片乱葬岗的尸体都化为灰烬,风一吹,骨灰四散开去,洋洋洒洒宛如炊烟。
岳绮罗站在高处,终于转身离开,不再回头。
她终究是欠张显宗一条命,一世情。如今只能这般送他一程,也不枉她此番周折,险些将命交代在千佛洞中。
岳绮罗从猪头山下来,随便找了家餐馆,挑了靠窗的位置。
尽管走过不少地方,尽管看过不少繁华,然而这文县毕竟是她长大的地方,百年不见,这翻天覆地的变化,饶是她不怎么在意,却也要定定神才能接受。
“甜豆花一碗,馄饨一碗。”岳绮罗随手翻着菜单,头也不抬。
“好嘞,甜豆花一碗,馄饨一碗!”服务员欢快地重复了一次她点的东西,扭头向着厨房吆喝一声。
岳绮罗却是身子一震。
她有些狼狈地抬起头,只看到那人转身跑向厨房的背影,然而仅仅是背影,却几乎要将她的眼泪都勾出来。
从前有许多次,她目睹这身影挡在她面前,为她拦下无数明枪暗箭,也是这身影,在她眼前魂飞魄散一夕腐朽。
张显宗有些奇怪。
靠着窗户坐的那位小客人,一直盯着自己瞧,仿若失了魂魄一般;而她的装扮也十分奇特,那斗篷是上世纪流行的款式,难道这女娃是要去参加cosplay?
“您的豆花和馄饨!”张显宗把两只大碗放在那客人面前,不知道该不该现在收钱。正巧对上那千愁万绪的眼神,不知怎的心神有点恍惚。
“哥哥,我没钱。”岳绮罗压着嗓子,收回直愣愣的视线,抖着身子小声说。
“那这顿饭我请您。”张显宗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应承下来,随后又莫名其妙地开口,“我叫张显宗。”
岳绮罗低头,握着勺子的右手微微用力。
你好,张显宗。
我是岳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