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引子
（一）
古镇，烟雨蒙蒙的天，一层薄薄的雾笼罩着灰色的屋檐。茶楼里暖暖的灯光，边上的布庄早就收起了晾晒的布匹，不少女子伫立在店中，被成衣迷得眼花缭乱。远处山上，几座坟静默在雨中。似是被这静谧的气氛感染，来往的人不觉放慢了脚步。若遇着熟人，便笑着点点头，再各自走入烟雨间。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水汽，还有几分花朵若有若无的香。这气息好似明矾，沉淀出人们心中的渣滓，也沉淀出有心人潜藏在心中的昨日。
小小的城，古镇边是一望无际的苇荡。蓬松的芦花袅娜地开着，在雨中轻轻舞动。郑恺独自一人在滩边矗立，凝望苇荡茫茫的雨景。他是一名演员，事业正处于上升期，演出过各式各样的人生，许是看过了太多人情世故，镜头前的他带着如阳光般温暖的笑意，幕后却冷若冰霜。终于，当新戏原本敲定的实力派女演员被导演的小妾代替后，他一声不吭地撕碎了谈妥的合同。他倦了，推掉了一个月的通告踏上旅途。母亲说，去苇塘边走走吧，那是你生长的地方，有你最初的回忆。对于儿时的记忆，郑恺心里早就模糊不清，每每去想脑中便疼痛不已。可他还是打包了行囊，来到这个地方。对着茫茫苇荡，郑恺心中一动，租下一叶小舟，摸着粗糙的竹篙，甚是熟练地一点，船身晃了晃，向苇塘飘去。
有些阴沉的天，水面上倒映着不远处小镇上的灯，轻纱似的雾笼着苇塘，更添几分神秘。天际透着悠悠的光，苇塘与远处的天交融在一起。郑恺划着小船，从芦苇滩边划过，微凉的雨落在身上，鼻腔里充满苇叶淡淡的清香。不知划了多久，苇丛越来越高，已经可以没过人的头顶，小镇的灯火早已看不见。水波荡漾，微风轻拂，郑恺忽而感觉心胸开阔了起来。眉头渐渐舒展，烦恼飞到了九霄云外，在如此仙境再想凡尘俗事，当真玷污了眼前的景色。放下心事的郑恺只觉得心中畅快无比，真想如苏子游赤壁般高歌一曲，只可惜他不知那越地歌谣的曲调。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郑恺有一搭没一搭地撑着船，小舟徐徐飘动，他微微闭眼，感受这无边广阔的恬静。忽而不远处的苇滩传来几分窸窣的声响，郑恺循声望去，只一眼，不由得痴了。那是一个女子，赤脚站在泥上。她乌黑的发丝在风中飞扬，白色裙裾飘荡，虽看不清五官，那清幽的身影却足以吸引他人的目光。女子正值花季，没有撑伞的较弱身躯后是无边苇荡，女子之与苇荡，渺若沧海之一粟，这强烈的对比，让人心生怜悯。风大了些，芦花在颤抖，她的白裙与青丝疯狂地抽动，天地都在狂舞，只有她仍静静地伫着，目光都不曾移动。天地朦胧，水光接天，一片混沌中一白衣女子遗世独立，冷漠，凄清，惆怅。这刻骨铭心的悲凉，刹那间穿过重重苇滩直击郑恺的心房。他一时间忘记了撑船，忘记了自己，只剩下眼前画一般的景色，以及女子飞舞的裙裾。他忽然有些理解古人的心境了，脑中只剩下一句古老的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雨毫无征兆地大了，一颗一颗砸在水面上，漾开一圈一圈的波纹。蒙在眼前的雾更加浓烈，那白衣女子的身影更加单薄，更加缥缈。“轰——”一阵雷响，地动山摇，芦苇像鞭子，一下一下在空中抽打，密集的雨点打得郑恺睁不开眼，水流也急了起来，他赶忙把手中的竹篙插入水底泥中。恍惚间还见那女子站在水边，玉足轻动，竟是离水越来越近。郑恺这才觉不妙，正欲开口叫唤，冷风夹杂着寒雨灌入口中，让他不得发声。在一眨眼，透过重重雨帘，那滩边的白影已然不见。不知何处一阵水花，借着天际幽幽的光，只见得水面上一抹漂浮的白色，乌发如藻一般散开，布成神秘的图案。郑恺心中一紧，令他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没有半分犹豫，他随手把身上的背包丢到一片苇滩上，脱去上衣猛地扎入水中。
冰凉的水登时溢满了身周，湍急的流从他身侧涌过。还是逆水！郑恺鼓足了劲对抗水的冲力。他探出水面呼吸，刚张开嘴，几滴雨水便扎入口中，眼睛涩涩的，还不待他看清什么，一个浪头便把他打入水中。挣扎着再次露出脑袋，不远处那抹白影被几根风吹折的芦苇钩住，暂时停留在水中央。芦苇不多时便会被水流冲断，郑恺明白自己必须加紧了。潜入水里，四肢冻得发间，他咬着自己的下唇让自己保持清醒，用尽全力向那抹白影一点一点靠近。近了，近了，他可以看见她漂浮的发丝，她苍白的脸，她紧闭的眼。芦苇终于经不住浪的冲击，“咯吱”一声脆响随着水流传到郑恺耳边。不！眼看着那白色要随着水流向下游漂去，郑恺猛潜过去挡在白影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入手的肌肤冰凉，绵软无力，女子已失去知觉，在水中不能久待，再回不到之前丢背包的苇滩。水流急，还拉着一个人，脚下全是淤泥，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借助水的浮力，郑恺让女子俯在自己的背上，抓住几根芦苇想借力登上陆地，奈何衣物浸了水无比沉重，根本无法从水中起来。郑恺只得游到岸边，用手确定岸上有平地，先把女子放上岸，脚下一打滑，手一松，女子倒是脱离水的束缚，自己却险些被水流冲走。好不容易上岸，四周没几分光亮，芦苇依旧张牙舞爪，峭楞楞如鬼一般。顾不上休息，郑恺俯下身查看女子的鼻息，依然微弱，苍白的小脸粘着乌黑的发丝，更衬得面白如纸。对方生命垂危，顾不得男女之防，对于急救，郑恺还是会的。用科学的办法逼出女子腹中的水后，郑恺折倒了一片芦苇，用芦花做成了绵软的床，再把芦杆稍加捆扎，撑在芦苇上头，搭起一个临时遮风挡雨的地方。长时间的寒冷使女子微微打颤，郑恺抱起女子，让她倚在自己的胸膛上，用体温温暖着她。疲惫感一阵一阵袭来，郑恺只觉得全身无力，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

（二）
暖暖的阳光漏进简陋的芦杆屋顶，郑恺的头晃了晃清醒过来。低头，怀中的她还在沉睡。他触了触她的额，还好没有发烧。他把她轻轻搁在芦花上，活动活动僵硬的腿，揭开匆忙系上的屋顶站起身来。走过人高的苇丛，阳光洒在水面上荡漾着金光，水声潺潺，苇丛那样安静，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是梦，那黑暗的天，那洪流般的水。感觉不那么疲惫了，郑恺再一次扎进水里，找到了前一天丢急救包的苇滩，小船早被风不知吹向了什么地方，只有竹篙还倔强的插在泥土里。许是昨天用劲太大，如今拔出来都有些费力。郑恺扎了一个苇排，用脚探了探，嗯，很结实。于是他把急救包放在排上，引着它往回游去。不知那姑娘醒了没有。郑恺轻笑，划水更用力了。
把背包拖上岸，他这才仔细端详这个女子。即使这般不施粉黛，郑恺依旧找不到什么词语能形容女子给他的感觉。他低头查看她的身子，白裙被水一泡还未干透，好似一层纱。郑恺绅士地别过头去，把注意力转移到女子被划破的衣裙上。伤口被水泡得有些发胀，触目惊心。郑恺小心地用棉签蘸着红药水为她涂抹。心中为自己急中生智把包丢上岸的行为点了个赞。把女子的伤口包扎完，郑恺松了口气，背过身去检查自己的背包。好在背包防水，里面的食物完好无损，打火机也没有坏，足以在这苇塘深处生活下去。
“唔——”女子的头动了动，睁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太阳的光线才看清楚眼前的苇丛。她抚了抚炸裂般疼痛的头，挣扎着想坐起来。郑恺听见了身后的想动，早有准备般把用苇叶编制好的几排苇杆垫在女子身后，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他才扶着女子起身，这小小的动作让女子莫名心安。女子看着眼前的人，那熟悉的眉眼，虽变得成熟了，却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郑恺……”女子低低呼唤，可男子一心都在那苇杆上，没有听见女子唤自己的名字。“头还疼么？身上疼么？昨天吓死我了。”郑恺终于把目光投向了女子，女子望着他眼中小小的自己，露出一抹疲惫的微笑：“你还是来了……”见郑恺满脸疑惑，柳眉微蹙：“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女子眨了眨眼，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姑娘，昨天你跳水自尽，还好没出什么事。”郑恺选择忽略那个疑问。“昨天……”女子扯出一抹苦笑，“你既然不记得我，为何要救我？”“姑娘。”郑恺的脸色忽而变得严肃：“虽不知你遇上了什么，但生命可贵，你又如何能轻易放弃？”看见女子眉宇间锁住的哀伤，郑恺放软了语气：“你歇会儿，等会儿我给你送一些吃的。上天注定让我救你，那我救人一定要救到底。”
郑恺没想到女子恢复得很快，那抹缠绕的哀伤仿佛也随着身上水分的蒸发渐渐散去。他刚走出苇塘没多久，女子便跟了出来，问得空气中肉香阵阵，原是郑恺搭了个小锅煮起了午餐肉，正熟。郑恺拿过一旁洗净的苇叶，把肉挑在上面递给女子，“吃吧，将就一下。”“那你呢？”女子看着只剩下水的锅，水面上还飘着几粒油星。郑恺一耸肩：“汲取日月精华。”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说瞎话的样子，女子笑出了声，数了数手中肉片，正好六块。“这样吧，你三片，我三片。”“不。”郑恺一下否决，“我怎么能和女孩子抢食物。”“那就都别吃了。”女子拿着苇叶的手向上一扬，作势要把肉丢入水中。“等一下！”果然传来郑恺急切的声音。女子吐了吐舌，得意洋洋的把手中的苇叶递给了郑恺，无视他哀怨的眼神盯着他吃完了三片肉，才安心享用。望着小口吃肉片的女子，郑恺的心如被阳光照耀，暖意充盈。

夜有些凉，女子坐在芦花上，望着天空出神。郑恺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想什么呢。”她不答，只是愣愣的坐着。乌纱似的天上挂着圆圆的月，朦胧的月光为万物披上了一层薄纱，水波粼粼，一切好似初遇的那晚，神秘的苇塘，水中央的女子圣洁而美好。他望着她的侧脸，“绿草苍苍，白露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郑恺缓缓开口，带着男子特有的磁性。“绿草萋萋，白露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水慢慢的流，歌声静静地飘。“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女子肩膀一抖，黑暗中看不出表情。“我愿顺流而下……”郑恺的歌声还在夜空中飘荡。“寻找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女子开口接唱，二人声音交汇，说不出的和谐。这首歌的词意如此清晰，此时此地此景，恰若歌中唱的那般，心思细腻如女子，怎又会不知道郑恺的意思。
“你或许觉得，我是一个轻率的人。”，见身边人没有反应，郑恺自顾自地说，“可只有我自己知道，对这份感情我有多认真。”“或许在那天，我望见你的第一眼，就已经无法全身而退。”“人因为爱而勇敢，我因为你而坚强。我是一个影视演员，见过女明星无数，却从未见过你这般的容颜。我演绎了无数人生，却丢失了我自己。”“凡尘纷扰，是这片苇荡，还有你，帮我找回了最初的自己。”“我不知你为什么如此悲伤甚至想轻生，请把你的人生与我分享，我们一同面对，好吗？”郑恺的声音带着深深的暖意，让女子忍不住想往这个男人身上靠。可她不能啊，她把头埋在膝盖间，肩膀微微抽动。“可是，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女子声音呜咽。“这不要紧，只要是你。”郑恺的嘴边带着宠溺的笑容，话音落了，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女子低低抽泣。郑恺有些心慌：“怎么了，是不是吓到你了。”“不。”女子抬起头，湿湿的眼眶倒映着漫天星辉，“是我太自私了，你也有你的人生。”“你不记得我，在你眼里我们只是萍水相逢的人，可你依旧在雨夜不顾姓名地救了我，这就够了。终究是我错了，不该把你强留在我的身边。”梨花带雨，女子小小的身躯微微颤抖，泪缓缓滚落。“对不起，对不起…..”女子口中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我多想你陪着我永远留在这里……”“陪着你，在哪儿都无所谓啊。”郑恺把女子拉到自己的怀中，让她靠着自己的胸膛。两人生性喜净，四面环水，身上散发着淡淡的体香。女子的身躯冰冷，眼泪落在他的皮肤上，凉凉的，他不由得把她楼近了些。“对不起，原谅我好吗……”她抽噎着，湿漉漉的眼神好似受伤的猫。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还是不忍违她的意，抚着她的发，他的声音轻柔：“好，原谅你。”他只感觉她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声音喃喃，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叫杨颖，是古镇茶楼旁布庄老板的女儿。”抱着女子，看着白露横江，郑恺忽而感觉有些疲惫，女子的话飘在耳边“愿你出去后还会记得我……”杨颖，他默念她的名字，脑中又出现了那首古老的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恍惚间，郑恺只听得一句话：好好活下去……
有什么东西碎裂。
梦，醒了。

打得比较急，有一些没发现的错别字，在这里对读者道歉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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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写得真好

好，结尾意味深长，予人无限想象，这里柳樱，新人一枚^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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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