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无法忘记,当尚五郎听到於一被收为藩主养女时,他的眼神:没有泪光,只有绝望,和绝望蔓延开来的死灰。有人说,这以后的尚五郎长大了,沉稳了,堪当大任了。也有人说,是从那一刻起,尚五郎死了。
尚五郎在与樱岛隔海相望的那棵大树下,听到於一的理想:要嫁给日本第一的男子汉。于是他才有了理想:要成为日本第一的男子汉。所以,这个“男子汉”的重要之处并不在于是不是“日本第一”,而在于他是不是,那个女孩“嫁给”的人。你得承认,这不是一个有志气的人,不是一个可以杀妻求功名、三过家门而不入的“伟丈夫”,但是,你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个理想。人生,都是从理想开始的;尚五郎的人生,一开始就是被於一给与的。他从此开始追赶着於一的脚步,追赶着於一的心。
可是,那个女孩的理想,一步一步由笑话变成了现实;他的理想,却一步一步由现实变成了笑话。年轻人总以为拼尽全力向前跑,就没有跑不到的地方,就没有追不上的目标。他们不知道,有些地方是需要以车代步才能走到的,有些人是坐飞机甩开你的双腿的。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家门,还有一种东西叫做命运。现代有这些东西,古代更有这些东西;中国有这些东西,日本更有这些东西。尚五郎终于懂了,懂得他一辈子也追不上他想追的人,一辈子也走不完自己的人生。他的理想彻底崩塌了,他经历了一次死的痛楚。如果是头疼脑热,会有人问候会有人关心,他也可以理所当然地安居病榻;可是偏偏这样撕心裂肺、万蚁噬心的死亡之痛,他只能强装笑颜,他只能淡淡撇清,他只能若无其事。只有借着酗酒,他才可以发疯;只有借着暴雨,他才可以流泪。
你有没有,这样死过一次呢?最终,你活过来了;脑海中那个曾经无比熟悉却又总模模糊糊、仿佛罩着雾气的脸庞,终于清晰了,终于又模糊了,终于忘记了;你终于知道人生中还有那么多东西也可以当理想,你终于知道爱情不是只降临在你终生不忘的那个路口;人们说你终于长大了,沉稳了,堪当大任了。可是一个人的夜晚,你打开窗户,让秋风吹拂全身,你却觉得,这个身体不属于你。
一个理想是一个人生。曾经的你,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