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海 part 1
“咕噜。”
一串气泡掠过额前的碎发，薄膜扭曲着包裹气体上升，碰撞在漫天说不出颜色的絮状物上，支离破碎。
那是什么？
一团团白色，无数有机物细碎的残骸——曾经鲜活生命的最终形式，残存的尸体组织纠缠在一起，随着水流摇曳不定。
海洋雪？
“咕噜。”
但意识海里，也会有海洋雪吗？
而且是，彩色的海洋雪？
迪诺睁开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没有距离感的白色。
身侧墙壁上巨大的玻璃窗映出了他并不清晰的人影，偶尔有人在窗外驻足，似是对着他们指指点点，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见。
房间隔绝的不只是物体，声音，还有意识。
冰凉的数据线触碰脸侧的皮肤，迪诺这才完全想到自己的工作，垂头看向那个身旁的转椅。
他的后辈，也是他的学弟——泽田纲吉依旧安静的闭着眼睛，他略显瘦小的身体几乎完全缩在蛋壳形的转椅里，数据线从他耳侧的装置上垂下，凌乱的蜿蜒在地板上。
他们被人称为‘蝴蝶’。
在这个几乎人人都接受了大脑改造的年代，脑内置芯片带给人的不仅仅是便利，还有数不尽却又被人们所刻意忽略的脑疾。
以及他们，万里挑一的脑异能者，未来特种兵，大脑黑客——‘蝴蝶’。
“咕噜。”
周围死一般寂静，两人的耳边却真切的响起了气泡破碎的声音。
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他就躺在不远处的病床上，一身黑色的西服被纯白的被褥包围，如熟睡般，不开口，也不曾活动。
Reborn。
迪诺对他再熟悉不过，他也是一名‘蝴蝶’，更是他和纲吉的启蒙老师。
极其罕见的，全频带接收体质。
用几百年前的话来说，就像是出现在小说中的无差别‘读心术’。
无法选择，无法回避，无论他是否愿意，周围所有人的脑电波都会像浪潮一样涌进他的大脑，即使，他会因此而死亡。
Reborn是天生的大脑黑客，被大脑修正所刻下红色条形码的最危险个体。
那个曾经无比强大、自信、英俊而又危险的男人，此刻没有半点生机。
“咕噜。”
幽灵般的水声再次响起，迪诺将视线移回，纲吉只是微微颤动着睫毛，没有任何醒来的预兆。
纲吉已经进入了意识海，各项参数稳定。
即使是作为前辈，他自知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入侵Reborn的意识海。
他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在被对方攻击前便选择了自动弹出。
未经允许，进入一个全频带接收体质的‘蝴蝶’的意识海，这是个极其危险，却又不能，也不想拒绝的工作。
可惜，过早的弹出使他没能看到Reborn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隐约记得，那传闻中最美的意识海的确与众不同。
漫天遍野，飘渺的海洋雪。
那绝不是为了浪漫气氛这种无聊透顶的理由。
也许，与真正的海洋雪一样，它们同样是‘尸体’。
在得到终身屏蔽器之前，Reborn被迫接收的，巨量杂乱的脑电波，为了生存，潜意识不断将之灭杀而留下的残骸。
迪诺最无法释怀的，是Reborn意识海的色彩。
纯粹的，几乎刺目的赤色。

赤海 part 6
“嘀嗒。”
似乎有什么冰凉的液体落在头上，Reborn下意识的抬手，摸到的却是自己干燥而有些扎手的短发。
“Reborn？”风有些不解的看着他的动作，“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神经过敏的错觉罢了。Reborn这般自我安慰了一句，重新戴上那顶黑色的礼帽，“怎么样？”
“很合适你。”风由衷的赞叹道，伸手将他的礼帽扶正，“我早就想看你带上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完美。”
Reborn在他面前总是不加一丝警觉，弯起的唇角里满是与往日不同的柔和。
没有那个巨大、笨重又丑陋的老式屏蔽仪，Reborn活动着自己终于自由的脖颈，脚下的每一步都轻松的让人难以置信。
不再被那些所谓的医疗人员全天候监视着，不再被关进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被当做一个人类而非实验对象。
有那么一瞬间Reborn甚至不敢相信，他在这个名为修正所的牢笼里度过了整整19年，从未想过有一天能这般淡然的走出大门。
就在昨天，彭格列学院的录取通知和他的释放许可同时到达了修正所。
Reborn，毋庸置疑，将成为月球上第一批‘蝴蝶’。
“我就知道你可以。”风看上去似乎比他还要开心。
“……嗯。”Reborn只是颔首，回以一个鼻音。
褪去初始的兴奋，Reborn渐渐意识到，他将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有着充足的物资和人们的尊重。
但没有风。
要知道彭格列的波频过滤带和大量人工巡警可以确保这里所有学生的人身安全。
“你还会来看我吗？”Reborn如此开口。像在修正所时那样，日复一日，不厌其烦。
“当然。”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回答，风甚至禁不住轻笑出声，对方极力掩饰却依然摆在脸上的不安让他莫名想起刚刚离开父母的幼童，“我会尽量想办法，或者……”
“我可以向学校申请在外留宿。”Reborn打断了他的话。
“不行，Reborn，不行。”风鲜有的拒绝了他的提议，略带强硬的加重了语气，“听我的，去学校宿舍。”
为什么？
Reborn并没有问出口，没去过风的住所，但不难想象一个在月球的‘黑铁’会面对怎样的居住环境。
“好。”最终他只能这般妥协。
“慢慢适应，你会喜欢上那里的。”风说着指了指他身后，“你们老师来接你了。”
Reborn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但并未因此而回头。
“……Reborn？”
回应他的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像是隐忍了太久，Reborn借助身高优势将对方牢牢环在自己臂间，风掩在长衫下的肌肉比他想象的还要有力。
“你瘦了。”似是自言自语般，风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背。
Reborn的骨骼透过衣服都能摸出轮廓，黑暗和单一枯燥的生活让这个原本应该高大的少年脸上写满了疲惫。
直到身后响起两声干咳，Reborn才恋恋不舍的放开风。
“照顾好自己。”风压下他的后脑，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风的唇有些干燥，开裂翘起的角质使得它看起来显得暗淡，但却最为柔软而炙热。
“照顾好自己。”同样的回应，Reborn终于压下帽檐，转而离去。

赤海part 9
“嘀嗒。”
像是咒语般，无论Reborn尽了多少努力让自己大脑中的那片海面多么平静，也总无法抑制的在此时泛起波澜。
风又站在窗外，一如往日那样。
“你好像有事想说？”风的声音先一步从听筒中传出。
Reborn似是一愣，下意识将视线移至玻璃上的倒影，他脸上依旧是平日里平静到冷漠的神情。
“嗯。”明明在脑袋里想好了一整套否定的说辞，自己的身体却用一个代表肯定的鼻音打破了他努力维持的假象。
“需要我帮忙吗？”风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个问句，尽管他马上意识到，如果对方提出什么要求，以他的能力可能根本做不到。
“他们说，有个机会能让我出去。”Reborn的声音很轻，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减轻这句话的分量，“参加评议需要一个保荐人，可我没有亲人。”
“……你是说，你可以离开这里？”风脸上温和的微笑鲜有的被惊异的神色所打破，他甚至没有等对方确认便陷入连珠炮一般的承诺，“这没当然没问题，你早该从这里出去了，我会帮你找保荐人，正巧我工作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些……”
“我不是说这个。”Reborn打断了他美好的幻想，“你希望我出去？”
哪怕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
风听不到对方没能说出口的另一个问题，但他仍然能从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睛里看出与欣喜和兴奋截然不同的东西，他似是叹了口气，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柔和了些，“你不该待在这里，Reborn。”
“彭格列也许是个更严格的地方，或许……”Reborn略显单薄的唇紧紧抿在一起，在牙齿的压迫下泛出病态的苍白，“你不能像现在这样来看我。”
“……”
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一时呆愣在原地，握在听筒上的手指僵硬的颤动着，但很快便恢复了那种令人安心的笑容，“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而我给不了你什么。
“至少，”风手指划在玻璃上，毫无意义的线条更像是为了掩饰某种莫名的想法，“先从这里出来。”
“可你不愿做我的保荐人。”如同被什么狠狠碾压过喉头，Reborn听到了自己低沉而沙哑的声音。
幼稚到简直像是小孩子赌气的行为。
“月球系统里没我的资料，Reborn。”风避开他过于专注的视线，“总之我会帮你找个保荐人……”
“嘭！”
Reborn大力拍在玻璃上，这里是修正所，这种程度的噪音不足以引起工作人员的注意，但足够让对面的人移回全部注意力。
“我喜欢你，风。”
无处宣泄的情绪如同洪水般涌进他的意识海，在封闭的屏蔽室里翻涌起浪潮，却只能拍打在厚厚的玻璃上，不带一丝痕迹的顺着窗子流下。
但风看不到那疯狂的海浪，事实上，谁都看不到。
“抱歉……你说什么？”这个问句刚出口风就后悔了，他明明听到了Reborn在说什么，听的一清二楚，而这个问句对他而言不过是种可笑的拖延，所以几乎是马上，他有些忙乱的解释道，“不，我不是说没听清楚，其实，我只是……”
有点高兴。
风被这个突然蹦出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张了张嘴，但这几个字却卡在喉咙里，像是堵塞了咽喉般憋红了他的耳根。
“我爱你，风。”
Reborn又重复了一遍，极认真的让自己的唇齿咬清每一个音节，并且巧妙的修改了用词。
在修正所19年枯燥的时光使他找不出多少华丽的辞藻，他所用的都只是最简单的字眼，直白到让人无法回避它们所蕴含的意义。
Reborn的手掌就贴在玻璃上，风看到自己的身体下意识的作出了动作。
“我知道，”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柔和，平静的可怕，“我也爱你，Reborn。”
两人的手掌和额头都隔着厚厚的玻璃，他们没能做到十指交握的浪漫，而只是那么简单的，贴在一起。
冰冷，却又美好的不愿结束

赤海part 11
“哗啦。”
热水倾泻而下，顺着皮肤带走了一天的疲惫，最后汇聚在脚下的水面，不见了踪影。
Reborn踩在布满水迹的地板上，颔首看向正坐在不远处的风。
无边无际的水泛着透亮的赤色，风抬起手臂，立刻牵起一圈涟漪，层层扩散开来，水直没到他的胸口，披散着的长发随着波动在水中摇曳。
“……怎么了？”大概是对方的视线太过炙热，风又向水里缩了缩，转移话题般提醒道，“进来，小心感冒。”
这间宽敞的浴室里并不冷，空气湿润而带着温热。
两人对这里的一切都如此熟悉，尽管Reborn习惯性用自己的意识海覆盖了这片空间，他也依然能够准确的找到那个大浴缸的位置。
温度略低的皮肤浸入水中，液面泛出的波纹拍打在浴缸的内壁，很快那些清澈的液体便因他身体的压迫而涌向边缘，顺着光亮的外壁流下，冲刷着地面。
一层又一层，波纹像是没有尽头般不知疲倦的向外荡开。
没有边界的海面，透不出任何光线，却也绝不黑暗，到处都是仿佛散发微光的流动的波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风闭上眼睛，放纵自己的身体滑进水里，只剩个脑袋露出水面，手指在水中搅弄着，时不时发出一串水声。
“你喜欢水，”Reborn用了个肯定句，“你每次都在浴缸里待很久。”
“你这么说让我有种浪费资源的罪恶感，”风反倒笑了笑，突然整个人沉进水里，在Reborn还未做出反应时便从他面前钻了出来，“泡在里面有时会让我想起小时候游泳的经历。”
“游泳……？”Reborn思考了一会儿擦回忆起那个被教科书定义为‘无意义的浪费资源’的古老运动。
“那时候，我家门口还有一小片没被污染的海域。”风转变了姿势，向后仰躺进水里，后脑堪堪抵在边缘，让他的脸浮在水面上得以呼吸。
“我总会跑去玩水，干脆把衣服甩在岸上，自己钻进水里游来游去。”
“你没见过那种场景，夕阳沉入海平面的时候，好像整片海都是红色的，无边无际，而我就坐在里面，坐在中央。”
我见过，无时无刻。
但Reborn什么都没有说，他像个安静的倾听者，或者说，他知道那种场景在风的心里留下了多么重要的一笔，自从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开始，对方的周围便是一片浸着夕阳的安宁的海。
“可惜月球上没有海。”
风的语调依旧平和，Reborn却不由的心一沉，不仅是月球，现在的地球也早已经没有海了。
风就躺在那儿，望不到尽头，或者说的确也没有尽头的水包裹着他的身体，浅色的皮肤映衬着如同溶化了夕阳的赤色。
但他看不到。
Reborn听见自己吐出一声叹息。
导师、同学、同事，每个进入过他意识海的人都曾惊叹那种磅礴的宁静，却无人知晓这一切并非源自于他自己。
Reborn试图将那种美丽留在自己的意识海里，但终究什么也无力改变。
风永远看不到那片赤色的海面。
“我会让你看到的。”Reborn的手抚过他散在水中的长发，像是诺言般，却又如同自言自语被水声淹没。
“总有一天。”

赤海part 12
“嘀嗒。”
“嘀嗒。”
不断滴落的水声混合着沉重的呼吸，到处都能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那个躺在水槽中的人明明不再是他，但Reborn仍然抑制不住产生了某种眩晕的错觉，或许是刚才的警报声太过吵闹，他如此自我安慰着。
他坐在当年自己导师曾经坐过的地方，看着人们在一成不变的房间里忙碌。
今天的登船训练失败了，情理之中。
趴在水槽边缘不断大口喘息的少年估计呛了不少水，棕色的发丝贴在脸上显得格外狼狈，他很好的履行了自己作为船体的职责，但过于青涩的年纪和无法抑制的紧张依然造成了意识海的波动。
有着金发的青年领队几乎瘫倒在蛋壳形的转椅中，为了安抚船体而没有及时撤离的他最终在对方的意识海中溢出，数据手套完全过载，在他手上留下了大片灼伤的红痕。
“安静的可怕。”
Reborn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身为船体，安静的意识海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素质。
而眼前的这些少年显然还不足以做到这点。
“课程结束。”Reborn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情绪。
高处的座椅随着他的声音缓缓落下，直到他走出房间都无人发出丝毫异议，或许如同当年的同学，这些青涩的新任‘蝴蝶’们对他的印象还是那句‘不太好相处’。
“你简直像个古板而又可怕的老师。”
Reborn刚刚才甩西服外套，熟悉而温和的声音便在背后响起，他甚至保持着拉开领带的动作，就这么转身吻在对方唇上。
“难道你也这么认为？”领带从脖颈上滑落，Reborn转而用手环住了他的肩背，“我古板又可怕？”
“你说呢？”风接受了这个问候般的轻吻，并用唇摩挲着他的侧脸和脖颈作为回应，而后才从对方怀里抽出身。
风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但今天看上去那种笑容有些……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意味。
“我觉得，”Reborn坐在办公室那个舒适的沙发上，交叠了双腿看向他，“我也许有资格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过来的时候碰到了你可爱的学生，嗯，发型和发语词都很可爱的那个，”风似乎完全没打算收敛自己的笑容，反倒是加深了唇线的弧度，“他好像有点恶趣味的试图进入我的意识海，然后……我猜你能想象到，他的表情很可爱。”
Reborn用了几秒钟来消化他那一连串‘可爱’的形容词，最终在意识到对方指的是谁后便无法抑制的抽搐了唇角，同时在心里很认真的盘算要不要给六道骸加足够的作业以免他再作出这种无聊的事来。
“……可爱？”Reborn刻意加重了语气，他突然伸手将风拉倒在自己腿上，平复的唇角扬起一个似是别有深意的弧度，“你确定？”
风只是轻笑出声，俯身咬住他的耳垂，“当然你更可爱。”
Reborn就这么把他环在自己怀里，手指抚过柔顺的黑色长发。
他可以想象到六道骸入侵失败后那种挫败和惊悚的表情，毕竟谁都没有想过，这位总是出现在‘蝴蝶’身边的伴侣会是一个‘黑铁’。
“风……”
“嗯？”风闻言抬起头，“怎么了？”
我一定会找到能够跟你匹配的芯片。
但Reborn并未如此回答，他沉默了片刻，吻上对方的额头。
“没什么，我想你了。”

好伤感的一篇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