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湖乍见，她白衣，腕上一截白纱，可腕下套着一双银扣，扣着副黑手套儿。不如旁人所说那样似神如仙，背负一柄弯长钢刀，倒像个侠。轻纱遮面，没由来的想让人一掬衣袖揉眼，神色俱在其下，生怕并不真确。额上点了抹白，就这样冷绝的伫足在隐湖旁的紫花从中，风未有所动，周遭是难得的万籁俱寂，摆动的是衣袂，同那截胜雪还似的白纱。
她眼里似乎只有那轮明月，而明月在她的眼下，似乎也仅只有她。流水正潺，有人登萍渡水，一路腾腾而来，可在她身后远处却顿下，好似避及她那处的静谧，唯恐打扰了吧。动也未动，倘若不是那截白纱与衣袂摆动，约莫旁人，要以为那是樽像呢。
这世上，谁都没有与生俱来的伤心事吧。他自远而近，穿花都唯恐发出半点儿声响。她不愿意见他，那是她的伤心事，也是他的。

“哎——”
你若是问及，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端了吧。那得是多年之后，可眼下乍见，她嗓中没由来一声叹息，他正顿在她影下，耳里得了这么一声，怎么说甘心呢？于是呀，有了那样的一句问询。她就是这样，难得讲话，出了言，却字句扎进旁人心窝里面，像是根根银针，钉的死，又牢靠。这天下，原本就多得是这样作茧自缚的人，偏偏她是其中之一。
不过十分轻，却掷地有声的冷冷一句，她说，与你何干？
她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原本有些人与事不愿理，于是倒是他先有了好奇之心，并口舌滔滔而出言。她觉着，真是滑稽。他也是傻，旁人的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这普天之下的事端，除却自己的，与旁人有什么干系？于是一语中的，并不衰竭，他心中好奇，这样的女子，寅夜伫足在这样荒凉的地界。
他以为，兴许她有什么伤心事？于是他问。
待到多年以后呀，勿论谁思及这样的初见，怕免不了忍俊。她笑自己执拗，他或许笑自己锲而不舍。她再也不会如那时一样执拗，而他——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的锲而不舍。

他出手，铁扇之快，锃断了她腕上的那截白纱。
不知怎的，他总怕，怕未净手之前，污了她腕上纱，又亟亟盼切她留下，步履顿滞一瞬也好呀。于是他折出腰间那把铁扇，轻而易举缴了她的纱。她以为冒犯，可也并未抽出钢刀来，疑问似的回头瞧他。这样一瞧可不打紧啊，他出神，掌中铁扇叫她收了去，掂在手上。
她说，你这样看我，我虽不会使刀，可凭这断纱，也可轻易挂住你颈下。
他武功本在她之上，方才早已晓得。他那扇缠住她的纱，她一点力道也未使，习武之人，武功高深之人，哪有这样没有防备的呀？他却未曾反驳，就是笑了。一句自谦，她拱手，氏璧归赵，他垂手接下。
你觉着这世间奇妙吗，你同无数人错肩而过，可心弦里只奏着另外一个相见而终究不得见的人，岂知尾了会不会相看两厌，又有多少人能真确做到相看不厌的呢？左右我是没有见过，然而，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碍，同这故事，也没有什么关碍。

你心胸之中，可有装过哪个人吗？
他总不能信服肯有人说未曾的，可她就是这样，偏偏就是他意料之外的未曾，惊讶之余，却也成了他眼里的别具一格，仿佛这天地间都没有哪个及得上。就仿佛我眼下说了这些，也心里明白晓得，这到底也是个故事，我也是觉着，天地间，没有这样的人的，可奈何它就是个故事。
所以相识过后，他有问及她这样一个问题，然而答案呢——确是与我眼下所说的殊无二致。他也并非什么权贵，她也并不想攀附什么，只这天下，有一方天地，许她与怀里那几片芦苇所处，那是她最大的希冀。
到这里，我总要问问你有什么希冀，我原来也是有的，可眼下没有了。
这天地间，似乎难容那些完满之事吧，所以才多了世人所说的，那些后来。

这后来嘛，自然是有的。这世上原本没有什么半途而废的事，只有半途而废的人。时令徙转，当你彻头彻尾的通透某一好奇之人，兴许你就待她，再就兴趣全无了吧。
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她也不是。

后来遂见，她蒙顶一面画纱就成的斗笠，他一眼辨出腕上那截纨素，与之以下那段黑纱。微风乍起，遽然拂过她的画纱，却又极快落下，那声音一如乍见，仿若宫铃般清又脆，语气也不缓不徐，他迎面上前，却换得她一句：我不认识阁下。
我不认识阁下，登时换得他一笑，世上竟有这样健忘的人。他行走这江湖多时，何人未曾得见？譬如惟利是图，譬如世事不闻。也见过如她一般，不过样貌自持，却不及她万分之一的清冽。他的师弟闻言，上前打趣，她似乎闻所未闻。只是听得他那师弟抿嘴一句，道：
师兄不知，这是长阳仙师门下的林师姐。咱们师傅得了长阳仙师亲笔，这位林师姐得在门下客居些时候。往后有的是时候认识。

林雎心思极重又深，休说长阳真人不知，而如今帘下的宋望也未必晓得。平日里他尊她一句林师姐，届时也不过得她低眉一颔首，旁话俱无。她本没什么喜好，若非要说有吧，无非是在竭桥旁坐上那么一坐，少则半个时辰，多也有半日不动。宋望平日习了剑，也往竭桥边走走，陪她这样坐些时候。
纵算这时她什么都未肯说，他也这样陪他坐些时候。
她是不必练剑的，同他师门中诸人有别。他那一路铁扇使的很好，她初初见时，觉那并不像是他门下的武功路数。她背负长刀，却也并未在人前出鞘。他也问询，不过无疾。
所以说啊，人，还是保持神秘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