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小续】伴

天大地大，何处是我家？
当所有人散去，武功尽失的聂小凤忽然迷惘了。
他们不屑杀她，是想她痛苦地苟延残喘吗？
是吗？
他们向来比她狠绝。

她就那么凄惶地站在旷野中，一双美目看不清前路，亦，找不到归途。
归途？
她还能回去了吗？
还能像当年那样骄傲地站在那个人身边了吗？
心念一动，她的双脚亦不由自主地跟着动了。
那，或许才是家的方向。

尽管，她的身影看上去有些跌跌撞撞，失魂落魄。但，你若能看到她当时的表情，便会发现，她眼里荡漾着的，是数不尽的向往与甜意。
她仿佛回到了24年前。
那个温雅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
“小凤，以后哀牢山便是你的家。”
“小凤，这是天相，你的师兄。”
“喜欢吗？为师教你。”

这个声音，曾支撑她捱过无数凄风冷雨。
尽管，他伤她拒她，她仍爱他念他。
或许，这便是命吧。她聂小凤的命吧。
既然那个地方给了她第二个家，余生也便在那个地方吧。
没有内力的支撑，她的身手已不能如从前那般矫健。何况，刚刚还遭受了来自女儿女婿的重创。

当聂小凤来到哀牢山的时候，日已西沉，余晖恹恹。
她没有先回自己的房间，而是不由自主地推开了那个人的房门。
房间里的摆设，和16年前没什么区别。香炉中的檀香也还剩下少许，想了想，她将它们点燃。
隔了16年，这味道，她反而能接受了。
她坐到那张曾经一夜贪欢的床上，耳边依昔响起他拥着她缓缓躺下时的软语：小凤，小凤。

床单上已落了厚厚的灰尘，她拿过旁边的掸子轻轻掸着。
床头隐约香意扑鼻。
枕下，她摸出四颗檀香珠。
她怎会不记得，这是16年前她去集市特意为他买的上品檀香珠，几乎花光之前几年的私房钱。
果然是上品，16年过去，他们都已老去，惟有香如故。

她闭上眼睛，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前。
仿佛，她还在他的怀抱里。
仿佛，他们还什么都没发生，惟有暧昧流动。
她缓缓躺下去，腮边两行清泪。
枕下，似乎有东西咯了她一下。

她疑惑，坐起来挪开枕头。
这一看，不由泪雨奔涌。
枕下的东西，正是当年被他扯断后丢弃于窗外的腰带。
尽管，当时那块廉价的玉佩已经裂开，如今却完整地拼凑在一起。
原来，他是爱她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至少现在，她不是一无所有。
她拥有这世上最令人憧憬羡慕的爱。
她期期艾艾地笑了起来，泪更肆意，更汹涌。

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去了书房。那个她曾亦步亦趋跟着他进进出出的地方。
墨香如初，人已非故。
她抚着书桌上未完的字画，怅然地想：如果，当初自己能隐住心思，只是做一个孝顺的徒弟，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守在他身边，直到终老？
恍惚间，她在墙边的书架上发现了一坛酒。
这坛酒，似乎有点眼熟。
怔忪片刻，她还是拂去封口上厚厚的浮灰，一行秀娟小子浮于眼前：小凤祝师父生辰快乐，年年有今朝。

再一次泪雨滂沱。
她怎会不记得，这是她16岁的时候为他亲手酿制的桂花酒。
她还记得，当她兴匆匆地捧着酒送给他的时候，他翩然一笑，抚了下她的头说：小凤长大了。
天相见了，嘟着嘴嚷着要喝，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拦住：过年再喝。
他居然还留着，居然还没舍得喝掉。
原来，他真的是爱她的，甚至比她爱他要来得早。

这次，她甜甜地笑了起来，少女一般羞涩。
她抱起酒坛走了出去，脸上有几丝得意，看一会儿他怎么说！
她知道他会回来，因为他知道她会来。
以他的个性，就算不给她一个交代，也要给江湖一个交代。
这是她的不幸，还是他的悲哀？

穿越书房，她看到了完工的秋千亭。那个他认为的她心中的世外桃源。
这次，她的心态忽然不同了。
看着秋千亭，眼里都是喜悦之色，仿佛看着情人相送的礼物。可不就是情人相送的礼物吗？
他碍于师徒之理，不能承认对她的爱。
这个亭子，便是他变相的表达啊。

时隔16年，她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审视他们的关系，终于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座秋千亭。
原来，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心境就会不同。
她掏出怀中的檀香珠、腰带，和酒坛一起摆在石桌上。
她看着这些东西，比看到稀世珍宝还要激动，身子有压抑不住的颤抖。
她是冥狱之主，宝藏富可敌国，都不曾如此兴奋过。
原来，这世上，对于她来说，最大的财富，是爱。

她忽然想尝一尝这坛桂花酒的味道，便起身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
为了他，她已经丢掉自己很多年。对，很多年。
她小心翼翼揭开封纸，酒香扑鼻，比当时不知醇香多少倍。
她将两个杯子都斟满，拿起一只轻磕另外一只：”师父，生辰快乐。”
她磕了16下，说了16次，亦，喝了16杯。
血池16年，谁给他庆贺生辰？
现在，她补上。
当第16杯饮尽，她醉了，趴在石桌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