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遇见那个杀手时，才十四岁，还是云国的公子，过着无忧无虑的宫廷生活。
我遇见那个杀手时，他身受重伤，躲在我念书的阁楼里。我一开始并不知道一身黑衣的他是杀手。我问他是否需要我帮助，他没回答我，只是冷冷地抓着腰间的横刀。我知道他不可能有力气拔刀，所以并不怕他。我回到我的寝宫，取了父王赐的伤药带回阁楼里给他。他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药敷上了，然后便躺在地上休息。我没管他，自顾自地念书。等到我将那天的要背的经义都背下来后，回身望他时，他已不见，地上只留着血渍，血写成了字：我，杀手。
那天傍晚，我得到一个消息：我国名将江破坤遭刺客袭杀，伤重，不治身亡。
二、
我十五岁的时候，云国被苏国和韦国的联军打败，云国灭亡了。我是王族中唯一的幸存者，因为联军攻入云国首都无涯城时，我正在阁楼看书，那个杀手来了，将我带出了无涯城。云国战败，王族被灭，这也是他告诉我的。
“我叫狄夷，是北域的外族。”他对我说。
“哦，我叫徐无非，是云国的公子。”我说。
“不是了，”他将自己腰间的横刀解下，递给了我，“你不是云国的公子了，你是个杀手。”
于是，十五岁时的我，成了杀手。
于是，十六岁时的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三、
“我要死了。”我十七岁时的某天夜里，狄夷对我说。
我们坐在一堆篝火旁，火上烤着兔子肉，已经熟透了，很香。狄夷说他要死了的时候，我酒囊里的酒刚好喝完了。
“要我为你饯行吗？——可惜我的酒囊空了。”我说着，将酒囊倒转，最后一滴酒流了出来，落在篝火旁的一块木炭上。木炭本是要暗下去了的，但遇上那滴酒后，有“哧”声燃起，烧出了它最亮也是最后的光。
“免了。我不想将我的酒借给你来为我饯行——怎么算都是我亏了。”狄夷说得很认真。他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很认真。他说，北域的汉子，从来不开玩笑。
“其实，我早就该死了的，只是因为你——徐无非，我活了下来。”狄夷喝着酒，看着我。篝火将他的脸，一点点扭曲。“所谓杀手的命运，就是杀生。刀下生，刀下死！杀手是大漠的孤狼，要忘记一切牵挂，包括生命。我们对月嗥叫，不是因为感到寂寞，而是因为血液中奔腾着桀骜。我们注定，拔刀生死！”
“这和你要死了有什么关系？”我问。
“因为一匹大漠的孤狼，不会接受任何援助。那天我本是要死在江破坤的剑下的——如果没有你的伤药。”狄夷站起身来，望向夜空狼牙月，惨白的月光冷冷清清。
我忽然觉得狄夷的脸庞陌生起来，唯有那双凹陷眼眶中的深邃的眼，那眼中深藏的锐利的坚毅，让我知道他就是狄夷——北域的汉子。
我想，我大概从来没有记住过狄夷的脸庞。就像大漠里两匹孤狼相遇，彼此眼中只有对方散着幽光的狼瞳。
我想，我的确有着所谓杀手的命运吧。
“我们就此别过，你自己保重，徐无非。”狄夷拔起篝火旁的兔子肉，没有看我，转身就走。他一边咬着兔肉，一边喝着酒，步伐沉着稳健。他忽然有高唱起一首北域的歌，声音豪迈而悲怆，我懂北域语，他在唱：大风起，黄沙洗战旗！夜色凄，冷月映单骑！虽万敌，吾往矣！······
狄夷的背影终是融入了夜色里。狄夷的歌声终是散尽在苍茫里。
我沉默着拔起剩下的兔子肉，一低头，看见那因酒复燃的木炭已成灰烬。
后来，我在没见过狄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