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斯:灵魂的表姐妹
在写下这个近乎肉麻、平庸和异样的题目后,我犹疑了两分钟,最终确定没有什么比这几个字更能准确地描述我对西尔维娅·普拉斯看法时,我决定不再修改。
实话说,三十岁以前,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普拉斯。我不喜欢,我带着几乎算得上是轻度厌恶的心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拒绝谈论这位享誉世界的女诗人。
最早买到《美国自白派诗选》时,我还在大学读书,这本诗集里收入了到今天为止汉语出版物对普拉斯翻译最多的28首诗。那个时候,我的练习册上写满了阳光和田野的诗行,我的笔像最辛勤的农妇在想象力和词语的田垄上耕作,自然是一片和谐的音乐在时光的金色麦地里回响。当我翻阅普拉斯的诗,那些充斥着死亡、高烧、自杀、呓语和梦魇的字眼儿,令我心烦意乱。偶尔,赵琼和岛子翻译的几个句子会吸引住我,但很快,出于对否定生命的话语本能的抗拒,我扔下这本诗集,转而捧起西门内斯、雅姆——在他们的诗句里,有辽阔而深沉的对生命和爱的祝福和安慰,即便他们在写痛苦和孤独时也依然如此,而这正是我喜欢和需要的。
那几年,国内一些女诗人的创作被批评家们戴上了“深受美国自白派诗风和普拉斯影响”的帽子,对此,我有些将信将疑。我读她们的诗,和普拉斯作比较,我弄不清楚到底是每个女诗人受自身经验的影响更大,还是受普拉斯“黑暗意识”的影响更大。那时我刚二十岁出头,远远不具备阅读的判断力。对于“流行”的警惕,也使我自觉地避开普拉斯——诚实地说,在我自己长达近三十年的诗歌写作中,几乎没有受到过这位惊世骇俗的女诗人的影响。
二十四岁那年,我看到了国内最早出版的普拉斯的长篇小说《钟形罩》——这个版本现在市面几乎绝迹。光看封面,它更像是一部通俗的言情小说,而不是一本诗人的作品。由于以前阅读普拉斯诗歌留下的印象,这部近乎是她自传的小说我大约只读了三分之一就放弃了。它延续并增强了我对普拉斯的看法:不幸的命运,被噩梦牢牢控制的大脑,分裂的内心,对死亡的迷恋。还有一个使我放弃继续阅读这部小说的原因就是:我认为普拉斯的诗歌成就远远超出了她的小说。或许,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其他的女诗人,诸如索德格朗、狄金森、米斯特拉尔等等。此后的十几年里,每当别人谈论普拉斯的时候,我基本上保持沉默,一直到我看见一份1966年BBC在录制普拉斯最新作品后进行的访谈,才重新唤起我对她的注意。在那份访谈中,提问者彼特·沃尔问她早年刚开始学习写诗的时候都写了些什么时,普拉斯回答说:“我想是大自然吧:鸟啦、蜜蜂啦、春去秋来等等,一个没有任何内在经历可写的人所具有的天赋主题。我想,春天的来临、头顶的星星、初雪飘落等等是儿童、年轻诗人的天赋题材吧。”
毫无疑问,这也是我作为一个诗人,对诸如此类问题几乎完全一样的回答。这个发现令我大感迷惑和震惊。
因为很难想象,一个对大自然和生命拥有如此敏感、抱有如此热爱的人,最后怎么会一次次自杀。我无法理解和我同样从“热爱”这个词出发的普拉斯,如何狠得下心来抛弃年幼的孩子,决然走上不归路。
进入21世纪后,在某次诗会上,著名诗人多多说到普拉斯,他用一种谈论女神缪斯的口吻说道:“普拉斯,那种爆发力,那种绝对的力量——‘从灰烬里,我披着红发升起,我吞吃男人就像呼吸空气!’……我非常感谢岛子(译者),我们在一起时曾彻夜谈论普拉斯。”
我吃惊地盯着多多,似乎被他的话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