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燕子双飞去
1095年八月的傍晚时分。
汴京城的曾宅内,曾布正坐在椅子上,无言。
因为,这天上午,馨儿被选入宫了。
在南丰,曾家宅院的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在门外站着两个男子,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上扬的眉角,俊俏的面庞,跟年轻时的曾肇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而另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则与曾绾有几分神似。
门被推开了,那是曾憇。
“三兄、七堂叔,你们两个可想死我啦!”曾憇已经十三岁,可那人来疯的性子还是一点儿也没有变。
那两个人中,年长的叫曾纵,是曾肇的次子;年轻的叫曾dan(第四声,上旦下心),是曾绾的三子。曾dan从小是父亲曾绾抚养长大的,很少回家,和兄弟们也很少见面。
两人走了进去。还没走到正堂,只见一个人走出了正堂,向曾纵扑了过来。
“七堂兄!允直(曾纵号)!你终于回来了!”那人是曾布的八儿子曾绰。
“纵儿。”魏玩从正堂里缓缓走出。
几人寒暄一番,突然,一个侍女走了过来。
“五夫人,二夫人她想要见你。”那侍女叫小露,是李氏的贴身侍女。自从曾巩去世以来,李氏一直呆在房里,没有踏出过房门一步,除了小露之外也没有见过谁,通常一年也说不了五句话。
几个年轻人正准备跟进去,却被小露拦住了:“二夫人说过了,只让五夫人一个人进去。”几个年轻人也只好作罢。
李氏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油灯、一套衣服、一张琴,还有一个小盒子,再无其他任何摆设。窗户是关着的,只有屋顶上有一个一尺见方的天窗,通风用。李氏正躺在床上,她那披散着的的头发已经花白,面色也已然苍白,被子也是白色的,看上去颇有几分恐怖。
“二嫂。”魏玩轻轻说道。
“五妹,”李氏终于说出了她这一年里的第三句话——第一句话是小露,第二句话是辛苦你了——这令小露也吃了一惊,“我有些话要跟你说。小露,先出去吧,别忘了把门带上。”
小露走了出去。少顷,李氏开始说话了:“五妹,说真的,我……非常羡慕你,能够跟所爱之人一起活在这世上……”那声音十分微弱。
话音未落,就被魏玩打断了:“二嫂,虽然我和子宣都活在这世上,但是……我恐怕他从未爱过我。”
“子固他又何曾爱过我?”李氏突然提高了声音,却又突然降低了,“曾几何时,我希望子固能忘了那个人,可子固偏就忘不了他。我这才意识到,子固的一生只有他一个女人,跟我……无缘。”
“你是说……晁二嫂?”魏玩问道。
“对,就是他。记得子固由越州通判右迁齐州太守时,我还不满地吃了一下醋。没想到……子固对那个人的感情却有增无减……从那以后,我这才明白,不能再说那人的坏话,不然……就是伤了我所爱之人的心。”
魏玩不禁一怔。
“这张琴是我这屋里唯一的摆设,我就是来等这一天的。”李氏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虚弱。“子固他告诉我,那人死的时候,子固给他弹了一首曲子,叫《玉树后庭花》(南朝陈后主陈叔宝所作之曲)。但是,他在弹的时候并没有唱,还将这样的一首描写宫廷内歌舞升平曲子弹得格外哀怨。你也为我弹一下,好吗?”李氏的眼角湿润了,魏玩也是。她坐到那张琴边上,弹了起来。
手弄朱丝弦(曾巩《招隐寺》中诗句),这首曲子从未如此哀怨。弹到高潮了,琴弦……又断了。
李氏死了。
也许,曾巩的本意,是想在晁德仪死前的最后一刻让自己的妻子欢乐,却不知不觉地融入了哀怨的情感。《玉树后庭花》,是亡国之音,让陈叔宝麻木了,而曾巩也想麻木一小会儿。
月升,万籁此俱寂。
早晨,屋檐下的一对燕子飞走了。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魏玩吟道。这是柳耆卿的《蝶恋花》。没人知道燕子飞到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