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袖里无心
【序】
蓝苏捡到唐门弟子唐惊羽的之前,已经好几次从他的尸骨上踏过来踏过去了,但是没有一次能想到,这片芳草萋萋的土地下面还埋着一具尸体。不过说回来这时候的唐惊羽就算被称为“尸体”也牵强附会,称为“尸块”或许比较恰当。
蓝苏从茂盛的草丛下取出唐惊羽的颅骨,腿骨,肋骨之后,付之一炬,带上了最后一个烈士的骨灰,离开了这片曾经的战场。
唐惊羽是个闲不住的人,化灰后第一天,就跑出来和蓝苏聊天,聊起,他生生死死也不愿忘记的过去。
【一】
手上的伤并不算太疼,前几年刀口舔血时倒是受过比这更重的伤,不就是被一个狼牙兵砍了一刀吗,何必这么在意。惊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冲在自己前面的天策将士骑着的那匹好马,枣红色的,跑起来像是生风,踩起人来更是毫不含糊,一会儿又想起了藏剑山庄的门徒身后那柄重剑,真不愧是藏剑山庄打造出来的剑,流光溢彩闪着黄金的颜色,照脸抡起来一下一下的,杀敌无数。惊羽看着自己枕边的千机匣,又叹了一口气。本来就杀得少了,这一回休养一番,还不要被那天策和藏剑笑死。于是惊羽脑海里浮现出两个损友鄙夷的眼神,心里头蠢蠢欲动的杀意更是难耐,不觉骂骂咧咧了一声:“老子怕你撒,龟儿子。”
一旁的专修补天心经,长于医术的五毒教少女叹了一口气,端过来一碗药汁。惊羽低头喝了起来,心里正想着苦死人了,别不是这什么劳什子补天给本大爷下毒了,五毒教的人可真是讨人厌,就听着她开口:“唐惊羽。你以前中过毒,这几天受了伤,如果不好好养着就是一命呜呼。我五仙教善毒,我自然是能救你的。但是如果你不想活,那就不要活好了。”
惊羽愣了一愣,一时间忘了吸气,呛了起来,咳嗽不断。补天白了一眼,把碗夺过来往床头一放,摇摇晃晃,黑色的药汁几乎溢出来。补天也是个凶悍个性,看着惊羽的样子气得不行,一边嘟囔着惊羽听不太懂的方言,一边掀起帘子就往外走了。
惊羽咳了几声,肺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再咳一声,地面上就已经留下了暗黑色的血液。他不屑抹了抹嘴角的血迹,扭了扭脖子,拿起床边的千机匣。“老子的身体老子自己晓得,本大爷要死了也不是要拉几个狼牙的渣滓垫背嘛!省得以后被天策和藏剑那两个龟儿子笑话。”他往地上吐一口血沫,拎起千机匣就往外走。
刚出帐子惊羽就觉得不太对,万一补天那烦嘴娘们拦着自己不让自己出去该怎么办。惊羽叹一口气,心里骂道上阵杀个敌还得躲着自己队里的真是气死人。默默念诀,使了浮光掠影就往外走。
惊羽三步并作两步往营外走,没成想节外生枝,撞到了一个唐门装扮的小女孩。估计小丫头也是学过浮光掠影的,居然看得到惊羽,惊羽一把捂住小姑娘的嘴,带着她就一路狂奔。
约莫跑出去十里地,惊羽才倚着树坐下,放开那小丫头,等着她哭出来。
等了一会儿,小姑娘居然一声不吭,别不是吓傻了啊。
惊羽转头看着小女孩,那小姑娘笑嘻嘻地,一点也不像被吓着了,她歪歪头,蓝色的发带在风中晃荡,深蓝色的衣裙下摆已经染着鲜血了,手里的千机匣嘎吱嘎吱像是用了不少年岁。
惊羽瞅着觉得眼熟,刚想开口,就听得那小女孩说:“师兄,你不是伤还没好吗?怎么就这么跑出去了呢?”
【二】
惊羽从小就觉着天罗这小姑娘忒烦,三天两头在内堡里闹事,不是在熊猫身上画画,就是拆了自己新做的千机匣。天罗是内堡最小的师妹,大家伙儿自然是宠着爱着把她当个宝,然而内堡弟子十六岁出堡,仿佛年岁的玩伴也就这么几个,天罗也只能粘着惊羽玩。
惊羽从小就想当个英雄,也从小卯起劲来学习,从来不想陪着天罗玩,所以常常惹得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最后受罚的当然也是惊羽了。久而久之,惊羽看到这个小丫头就头疼,于是常常躲着天罗。
后来惊羽要出堡,师傅布置的课业也繁重了,见面的机会就更少。
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出堡那一天是夏天,唐家堡地属蜀中,热得不像话,惊羽看着拉着自己衣摆不肯松手的小姑娘很是无奈,自己恨不得快快支起风筝好好上天飞一番。但是天罗是个倔强脾气,硬是卯足了劲拉着惊羽,僵持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出了一身臭汗。惊羽自然是忍不住了,弯下腰来,对着小师妹就说:“乖啊,等过上几年,师兄回来看你,带着你玩儿啊!”哄了好一会儿小姑娘才放手。
后来在江湖上打拼,惊羽也渐渐闯出了个名头,所以也没回去过。倒是听说小师妹出了堡,混得也是不错,自然就不再留意。
天宝十四年秋,安史之乱爆发。
那是一个红色的冬天,惊羽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血,粘稠地,一层一层的,像是颜料一样的涂刷在棕黄色的泥土上,绘制出宏大的战乱,腐朽成散不去的腥臭。战场上惊羽见到了很多人,和自己交过手的纯阳弟子手中剑舞出银色的浪花,他是个江湖上有不小名气的剑客,却仍是敌不过是上百人的围攻。
刺啦,红色的血液。
和自己交情很不错的五毒教弟子,手里的虫笛碎成两段,他抱着自己的灵蛇,静静合上自己的眼睛。
刺啦,红色的血液。
那个只有一面之交的,甚至连叫什么都不知道的和尚,一个舍身挡在自己面前,然后颇为壮烈地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倒下了。
刺啦,红色的血液。
……
惊羽并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忍受这么久,带着一道道的伤痕,咬着粗布为自己包扎,还一边和天策、藏剑贫嘴。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依旧是一样的鲜衣怒马,他们或许是仇人,或许是伙伴,奔驰在江湖的阳光下。
但是那一道道的红色血液最终还是溅在了自己的衣服上,凝结,发臭,然后变成心里一道郁结的疤痕。从天策府曹雪阳将军骑着马,长枪指天,队伍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怒吼开始,身边的人,就是伙伴。
惊羽知道,在他死之前,他会把他们的命背起来,那是一双巨大的翅膀,一片一片洁白的羽毛,沉重而充满力量。那是白鸽的样子,它要带着惊羽飞到,再也飞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