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交错的记忆（上）
贺茂明呆怔了几秒钟，然后迅速在助手的抽气声中分开了两人。
“够了，你不要太过分！”
他警告他，却没想到，得到了另一个避之不及的回答。
进藤光嗤笑了一声，很冷。
“贺茂，你觉得你配说过分这个词吗？”
像是这个答案带着某种让人立即衰老或者死亡的魔咒那样，贺茂明居然恐惧地连连往后避让，也因此一个踉跄，差一点就摔倒在地上。
助手吃惊地看着这两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进藤老师与贺茂老师……
他们不仅仅是故交吗？
然而明子夫人在晚餐桌上的表现，却又再次颠覆了助手A的看法。
“小光小时候真的非常非常腻着小亮呢，不得不分开他们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在犯罪呀。”
明子夫人拥有着一眼就能辨认出来的异国血统，她的日语却说得那么流利，仪态与用词像是天生就生活在这个国家的恰如其分。
“这样啊。”
助手A了解言多必失绝对不是大家所喜欢的成语，只敷衍着应了几句。
但到底是没看出对方的窘态，还是故意为之呢，明子夫人之后的话题，也一直围绕在两个人身上。
这让助手A在内心大喊，虽然您儿子很出色与进藤老师也的确很般配但是关于他们从婴儿就开始的恋爱史我是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的啊夫人！
而作为主角的两位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一位的发言，而不作声地吃着自己盘中餐。
“那时候小光连洗澡都要小亮在一旁呢。”
这不是跟橡皮鸭子的作用一样吗？
助手A别无选择地聆听着，大脑已经转到了自动档。
“对了对了，你一定很想看他们小时候的相册吧，对不对？！”
我可以说不么？
助手A继续麻木中。
眼望着贵妇人像是终于寻得了同好似的欣欣然走向了餐室，助手A顿时觉得解放的光明就在自己的后方。
“等下，森田，”
然而，魔王却叫住了他。
进藤光玩着自己手中的叉子说，“既然工笔与彩图都是由你来负责的，那么贺茂老师的相片你可是非看不可了，那毕竟是他最珍贵的少年时期哦。”
想必这一句话另有含义吧，但是助手A背后的大门显然是关上了，或者上帝愿意给他开扇后窗？
“进藤老师这么要求的话，请你务必努力地去做吧。”
磅——
窗彻底关死了，连条缝儿都没留下。
贺茂明童年时期的相片在森田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少女般纤细的模样，更别提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小亮的爸爸啊，一直都在工作室工作，呆在小亮的身边是很少很少的哦，所以小亮小时候除了妈妈与光，都没有其他的玩伴啊。”
森田边发出惊叹，便继续往下翻。
果然，合影的对象，除了美丽高雅的明子，也只有进藤光一人。
比起纤细而沉默的贺茂明，幼年时期的进藤光更像是任何父母都想要的那种调皮得要你发疯的儿子，每一张相片都充满了他的微笑与白牙。
“别看他们现在这样，那时候小光要比小亮坚实很多哦，当然，小光的爸爸是海军军官嘛，你知道的吧，所以小光也一直想当一员海兵呢。”
森田注视着照片上穿着缩小版海军制服的小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进藤老师会对海军军舰的细节如数家珍的答案。
“我呢，在嫁给小亮爸爸之前，是以帮人作画来争取自己旅行费用的流浪画家。”
看不出来啊，森田想着，像明子这样高雅的美人，似乎生来就要过着这样的生活，完全想象不出过去的影子。
“小亮他也继承了我这一点吧，安静地画画就满足了，无论是在车库还是厨房，只要给他一只画笔就不会哭闹。”
像是陷入了回忆的明子喃喃细语着，而森田几乎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
正如明子所言，贺茂明的童年生活用几句话就能概括完毕。
而绘画正是他其中最重要的一笔。
图画是，连进藤光都无法取代的对象。
贺茂明唯一与进藤光一次置气，也正是进藤光为了从绘画中夺取对方的注意力，而丢掉了他的画笔。
这个因父亲服役而同样由母亲独自抚养的小孩有着这个年龄惯有的霸道与任性。
虽然年纪还要比他小上几个月，但一直以来在彼此关系中成为照顾与忍耐方的贺茂明却用他的表现告诉对方，自己一点儿都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软弱。
他当场就给了对方一拳，毫不留情。
两个孩子滚成了一团，当场扭打起来。
孩童时期又有谁没有这样的经历呢，明子与美津子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是她们没有料到的是，自此之后，两个孩子再也不肯搭理对方。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足有大半年，久到大人不得不插手进来，干预彼此的关系。
虽然最后还是由贺茂明主动向对方示好才告结了这一场冷战，但进藤光也由此明白了自己在贺茂明的心中，终究也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玩伴——
贺茂明可以几个月都不跟他说一句话，但绝对忍受不了没有画笔哪怕一分钟。
为什么我把你当做最重要的人，你却没有相同地对待我呢？
这该是世界上所有怨偶都争执过的话题吧。
感情的天平上从来没有平等。
从这一件事上懂得了这一点的进藤光，算是幸运，亦或是不幸呢。
因为这一段经历，自此之后的每一段感情，他都没有再受过伤。
也正因为同样的原因，自此之后的每一段感情，也都无疾而终。
害怕付出的人，终究无法得到回报。
相册翻到了最后。
贺茂明与进藤光的合影，留在了国中的最后一年。
“之后小亮就去了英国，”明子合上了影册。
当然，她还有另一句话没有说。
也就是这一年后，进藤光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贺茂明。
她忍不住追问过几次，进藤光只是说没时间。
到底是谁没有时间呢？
她不止一次看见过亮君在话机前那僵直的身影。
美津子不得其解的同时也告诉他，大概是那个孩子热恋过头，忘记了自己的挚友吧。
每一次都得到了这样的回答，就连明子都奇怪了，哪个女孩这么出色，能够吸引进藤这个孩子这么久呢？热恋也得有个保质期吧？
答案是，每一个。
进入高中的进藤光像是被放进花园的一只蜜蜂，对盛放在自己眼前的每一朵鲜花都跃跃欲试，他足够帅气，又那么有活力，在班上乃至年级中都相当有人气，身边从来就不缺女孩。
第一个开始交往的时候还跟美津子打过招呼，之后便是第二第三个，到最后美津子都不能够记得她们的长相——他与她们交往的时间是那么的短，像是已经等不及迎来下一场恋爱。
进藤光的父亲长期在海外，关心儿子身体的同时也只关心儿子的学业，当母亲的无法对儿子这样的行为说三道四，毕竟进藤光似乎对每一段感情都是以认真开始，虽然最后无疾而终，但终归双方都是真心的，也没有谁玩弄谁的恶劣成分在内。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进藤光服役后。
正如他父亲所言，军队是熔炉，出来的不是精钢就是废铁，不存在次品这一说法。
所幸进藤光没能成为废铁。
在积极地重考大学后，他以同样积极态度面对自己的人生。
灌入口腔的积液仿佛有了生命似的，拼命向着喉咙的深处游去。
那里是气管与食道的交界处。
趁着空气打开通道的那一瞬间，它们争前恐后地冲进了肺部每一个气囊。
然后，一点一点地排挤出里面存在着的，所有空气。
“呼吸！进藤！呼吸！”
被叫醒了的那一刻，双颊生疼。
俯视着他的脸又是那么的苍白。
仿佛是从海水的泡沫之中化生而成。
“Akira……”
贺茂明失去了全身的力量，瘫坐在地。
刚刚那一瞬间，他差一点以为进藤光就此休克。
浑身发抖的画家犹如被人捏住了气管那般全身痉挛，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最后竟是双眼一翻，直接晕死过去。
森田已经去叫救护车了，而他依旧不肯放弃。
或者正是因为他的全力一博，才挽回了对他而言最为宝贵的这一条生命。
进藤光大梦初醒，又眨了眨眼睛，说，“我梦到自己溺水了，抱歉，吓着你了吧？”
而贺茂明仍旧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他说，“你吓到我了，你吓到我了……”
犹如精神错乱的，贺茂明重复着这一句话，乃至救护员冲进来时，都分不清哪个才是需要救治的伤者。
最后去收拾画稿的森田发现，刚刚发作的进藤老师，正是画到了主人公溺水的这一幕。
“会不会是太投入了？居然发作的状况也跟主人公一模一样哦。”
“听说以前一位画吸血鬼的老师，也喜欢把自己打扮得跟德库拉伯爵一样，穿黑衣睡棺材，说不这样就没办法融入到情节中去。”
“要用当事人的眼睛与耳朵去处理视觉与听觉，哇，能够这样想，果然进藤老师最棒了。”
在围绕着病床的重重附议声中，进藤光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喉咙。
那里还存在着积液的粘滞感。
与当年被灌下的那一刻，简直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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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完结）
各种谜团哦，期待下文吧哦哈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