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人敲了多赫拉鼓的第一声,羊皮鼓的声音在四方的空地上如一醒声,半梦半醒的人放下了锡杯,往烟杆里加一块烧红的碳,叼在嘴上吞吐烟圈。人们挪动衣袍向凉爽的空地中央聚拢,大概一刻钟的鼓点后,一只坎布拉鼓加入了节拍,单一的多赫拉鼓声顿时沦为了配角,音色丰富技巧灵活的坎布拉鼓讨着所有人的欢心,让酷暑的疲惫一消而散。
撒加和加隆依旧在柱子下坐着,远远看着空地中央的人群。音乐变得越来越丰富,各种乐器默契地加入主旋律,从远处根本分不出弹奏和聆听的人。
“这是啥?民间乐队吗?”加隆支着下巴,另一只手自然地跟着节奏在膝盖上拍。
“自娱自乐吧。”撒加答道,“我曾读到,印度南部民间盛行在黄昏时刻聚会,没想到这里也有——算我们运气好。”
“如果咱们身上有钱,我就买几个他们稀奇古怪的乐器带回去玩玩。”
九月的太阳一下山,河边的风就让人觉得冷。加隆将毡布裹紧,“就算是往南走,咱们也抵不过这越来越冷的夜晚啊。”
撒加默认,“明天想办法弄条毯子——我去要点茶和吃的。”他起身朝聚集的人走去。
加隆转头打量这寺庙,寻找今夜可以睡觉的地方。
撒加走到一群正在煮茶的人旁边,请求给他一个落魄的旅行者一点施舍。
后者问他从哪里来,为什么成了流浪者。撒加一一回答了,对方毫不吝啬地给了他一壶热茶和一些馕。撒加道谢后正要起身,旁边的人突然低声说,他来了!
然后所有人都受到某种召应似的,坐直身朝中间望去。
撒加也跟随他们的目光,越过重重背影,就看见空地中间的那块白色石盘上,站着一个人。
暮色已经深重,透过茶炉腾起的火光,撒加恍惚以为看见一位天人下凡。
那人手拿一只铃鼓,身穿白袍,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泻而下,随着他缓慢轻柔的动作,如鎏金一般在夜色中如梦似幻。鼓点到处,他手腕一抖,铃鼓发出清脆的响声,将人从梦中惊醒,而旋律一转,又被他优美的舞姿推回梦中——
撒加呆呆地伸长脖子看着,忘记了手中滚热的茶壶。随着西塔尔琴快速拨弦的旋律,舞者踮脚旋转起来,白色衣袍和金发飞扬而起,铃鼓在他手中巧妙地翻飞拍击,发出一连串和鼓点呼应的锵锵声。琴声嘎然而止时,白衣的人轻巧地瞬间停下脚步,在火光中,撒加看见一张让他无可置信的脸孔。
加隆不知何时已经坐到撒加身旁,同样一脸惊讶地看着舞者移不开目光。他抹了抹眼,低声对撒加说:“我们不是中了什么产生幻觉的药吧?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
撒加说不出话,他也不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还是幻相。
刚才施舍撒加食物的人也默默望着舞者,眼里满是崇拜。一看周围的人,除了弹奏音乐的,其他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完全沉浸在舞蹈中。
毫无疑问,那人跳的是印度传统舞蹈,包含了供奉神明的含义。在古代,舞蹈者和祭司有着相同的职责和崇高地位,他们是世间唯一能和神明相通,将人间喜怒哀乐传达到神明世界去的媒体。舞者需将自身也化为祭品,以柔韧的肢体跳出优美舞蹈以取悦神明。此时各种乐器已经默契地停止了演奏,只剩一对多赫拉鼓和一把西塔尔琴相合,奏出缓慢的曲调。白衣舞者踩着鼓点,虽然动作轻慢稳重,手臂脚腕间却充满柔韧和自制力,修长的腰肢转动间,金发缠绕在脖颈手臂上,有种将人心魂摄去的魅力。
一支舞不知道跳了多久,悠缓连接高亢,再入平静后转而激昂——撒加虽然不知道这舞蹈背后的故事,却想如果自己是神明,也早已甘心拜倒在舞者脚下,满足他的任何祈愿。
繁星已不知何时铺满天顶,最后一声鼓敲在羊皮上,西塔尔琴的弦停止了颤动,舞者久久不动立在石盘上,然后怀抱铃鼓缓缓向四周鞠躬。人们才从沉醉中苏醒,继而欢呼声涌动,纷纷涌上前去。
撒加和加隆周围的人掏出钱币和准备好的食物,去送给那个跳舞的人。撒加本也想跟随他们上前一睹真面目,却想起自己身无分文,要如何空手去答谢他?加隆看他一脸无奈,拍了拍他的肩,“老哥,反正今晚我们就呆在这儿,我倒好奇这人是从哪里出现的?咱们有的是时间,还怕没办法去认识他?”
撒加盯着被人群围绕的那个白衣人,只能点头,眼睛却片刻不离开,生怕那人跟来的时候一样,一不注意就不见了。
然而他的担心毫无必要。舞蹈结束后,人群慢慢散开,回归到刚才他们盘坐的地方,开始烧茶热干粮。一些带乐器的人又开始演奏,但已纯粹自娱自乐。白衣的人也随便坐在他们当中,接过锡杯开始喝茶吃东西。
撒加和加隆吃完了馕,身边的人也开始好奇问他俩作为外国人,一路从新德里走过来的感想之类的。给他们茶水的中年男人点燃自己的烟杆,大方地让撒加和加隆试试,加隆当然毫不犹豫地开始吞云吐雾,只遗憾自己此刻没办法送这个印度哥们儿几包自己的烟;而撒加一直心不在焉,总往跳舞的那人那边望,任谁都看出他的心思了。
“兄弟,我还以为只有对我们来说,他的金发和白皮肤才那么引人注目。难道你们也没见过?”中年人打趣地对撒加说。
“不是金发或者肤色,只是他出现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刻,让我有点惊讶。”撒加诚实地说。“他⋯⋯你们今晚来这就是为了看这支舞?”
旁边听他们说话的一个男人插嘴:“今晚是新月,每个新月和满月的晚上,我们会从纳特杜瓦拉前来这个地方观看舞蹈。”
“他叫什么名字?也住在纳特杜瓦拉吗?”
中年人摇头,“他是个流浪舞者,没有住处的。”
撒加有点惊讶,这个国度实在有太多事情出乎他的理解范围。又或者,作为一个从小生长在西方社会的年轻人,他所接触的世界实在太狭隘了。
加隆瞄了他一眼,心想看来他们要在这个地方多呆一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