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披霞山是当地人心目中的神山,山上住着十七童子。
虽然叫十七童子,其实只有一个人。
爹爹嘱咐莺时,见面时不能叫十七童子,要叫大师。
莺时跪在台阶下,偷眼往上瞧——竟是好一个面如冠玉,剑眉朗目的少年!
爹爹在青石上磕了三遍头,细细把事情说了一遍。十七童子闭着眼睛听,偶尔睁开,流光溢彩的眸子在莺时身上一转,便断言道:“她是被柳仙缠上了。”
黄鼠狼、刺猬、蛇、狐狸若修炼得道,分别称为黄仙、白仙、柳仙和狐仙。
柳仙,就是蛇精。
十七童子从座上下来,在莺时身上揉捏拍打,啪啪作响。过了一会儿,莺时身上的红疹渐退,红印凸起。
“这女娃子是被柳仙看上了,想要结阴亲,所以在她手臂上缠了环。以前她年龄小,柳仙只是远远看过便走,但因阴气太重,所以她会犯点小毛病,阴气散了就好。可是现在她岁数大了,柳仙的手脚就开始不太规矩了,他摸过的地方就会生出一片片毒疹来。”
粘腻湿滑的感觉像是刻在了髓上,莺时浑身又爆起了一片疙瘩。
十七童子进屋摆弄时许,再出来时手中提着一个封土罐,另一手上托着一个细瓷瓶。他从土罐中倒出一些略微浑浊的水,又从细瓷瓶中倒出一些黑粉,搅匀后递给莺时。
“这是小雪时节采的雪水,喝一口。”
待莺时饮下,十七童子沾着水在她左胳膊上五指轮拍。不一会儿,在她手臂下三分之一处接近手腕的地方出现一条红线,堪堪不过半寸就要接上了。
“等女娃子满十六岁的时候,这条红线就会接上,柳仙就来带她走。”
一石激起千层浪——莺时一家面色煞白,娘亲已经害怕得哭出了声。
“柳仙要是带她走了,她会怎样?”
“依女娃梦中所见,此蛇头上有冠,有冠的蛇道行都在千年以上。不仅如此,此蛇剧毒,道行越深毒性越烈。别说结阴亲了,同居一室不过一日,女娃便可随柳仙长眠于地下。”
娘亲大哭出声,爹爹也几乎晕厥过去。
“求求大师一定要救我女儿!她若去了,我夫妇二人断不能活了!”父母扑倒在地砰砰磕头,莺时嘤嘤哭着,心中恨极了那条毒蛇,害己不成,连累父母也肝肠寸断。
迷糊中觉察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在身上顿了顿,一声悠长的叹息隐约入耳。“孽障啊孽障……”待她抬眼望去,却见十七童子早已闭上眼睛,一副气闲神定的模样,却有声音自腹间传出:“既然如此,你们便多留几日,直至红线闭合,蛇妖来寻。蛇乃夜间出没之物,阴气最盛的子时,就是他道法最高的时候,能现真身,出人形。我要你在子时前后不停默念‘告诉我你的姓名’。他若告你,我便有九成把握,将它打得魂飞魄散!”
(三)
莺时每日按时服药,日间诵法,夜晚冥思。到了第三日,十七童子闭门谢客,先是把莺时扔进药汤里泡到发皱,又去后山上砍了好些十年生的老竹回来,削枝去叶,断成长短不一的竹节,中间穿了鸡血染红的绳子,在屋内摆出了一个八卦法阵。亥时一过,就让莺时坐守阵中,自己却悄悄退出屋外。
也不知过了多久,莺时只觉得门窗紧闭的屋内平地起了一阵阴风,她脑中一阵迷糊,差点就昏睡过去,连忙诵经念法,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屋内已经多了一人。
躲在灯烛找不到的地方,没有呼吸,没有热度,但确确实实就是多了一人。
或者说,是它来了。
嘶嘶的声音犹在耳边响起,莺时紧闭双眼,恨不能心声狂啸而出:“告诉我你的姓名!”
“啪”的一声,是鞋底落在青石上的声音。
莺时一下子睁开眼,清楚的看见灯烛余地落着半只鞋掌。
碧色的鞋。
尘土不沾。
“我来了。”
如同黄钟大吕,他的声音平平送来,却在莺时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我来了。
莺时心中乱成一片,脱口而出——
“你是谁?”
落在青石上的碧鞋没有动,既没有前进一分,也没有后退一分。
他的好耐心却让莺时心撞如钟。
“告诉我你的姓名!”
“你……不记得我了吗?”
怎么可能认得你?你有千年道行,而我只是十六芳龄,就算你心血来潮看上了我,我也不过是你仙龄永享中的一小段,很小很小的一小段。所以,请你放过我!
“我不知道你是谁,告诉我你的姓名!”
余光中扫到碧鞋退回了黑暗中,莺时一个激灵,心道糟糕,一个声音却带着萧索之意扑面而来。
“冰月。”
冰月。
冰月。
冰月……
莺时怔在当处——是谁?用手搅动了时隙黄沙,扰乱一池静水?
她脑中混沌一片,竟弄不清自己在哪儿,要做什么。而这时,屋外却暴起一声断喝。
“冰月听令!畜孽藐视天道,妄想修仙,毒侵人间,为祸一方。今日替天行道,以儆效尤!急急如御令!捆!”
一时间,以红绳穿过的竹节纷纷飞到空中,连成白光刺眼、旋转不休的法阵。莺时抬眼望去,却见一身长九尺的男子,着一身碧色的长衫,无视面前法阵,只向着布法的声音望去。莺时目及之处,仅见一头飘逸的长发直垂到足,黑得如同缎子一样。
是谁?手拈一朵黄花,非要插在那人发间?
莺时情不自禁低唤出声,就好像那声音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冰月……”
男子倏然转头,一张如冰、如玉、如雕、如琢的面孔就这么出现在面前。
“冰月听命,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常当密祝之,无所不辟!破!”
男子的身形似乎膨大了一倍,有白光像剑一样透体而出,照亮了男子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的俊容。
莺时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她只能无声无息地看着男子一步一步踏入法阵,无视他踏出的每一步都有白光透足而出。
十七童子爆喝道:“你竟然还不肯放过她!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
男子的身躯被更多的白光穿过,映得整张脸都是雪白。他看着莺时,一字一句道:“我当然知道。可那又怎样?我忍耐千年孤寂,也只为了赶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声‘我来了’……”
“她的身子经符水浸泡,你若碰了,便会烧成灰烬!”
而他闻所未闻,依旧张开双臂,袍袖如翼展开。
他忍受着万箭穿心的痛苦,轻轻把面前的女子拥入怀中,抚摸着她的头发。
“我等了这么久,这么久,也只是为了能再一次抚上你的秀发……”
男子的身体是冰一样的寒,皮肤却是灼伤般的炙热。莺时眼睛里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还没掉到地上就化为水汽。她耳中听不见嘈杂与痛骂,眼中看不见白光和烈焰,她只记得千年前的那一个清晨,她从蛋壳里钻出来,刚扑腾了两下湿漉漉的小翅膀,就从鸟窝里摔出来,摔在了一个人的头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