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很多年后回想当年自己的答案总觉得自己的心意虽然没变，但有些其他什么东西变了。于是有些后悔当年那么说，可是这终不是他能在曹操面前表现的悔意。
奉孝来找他的时候，懒洋洋的依着墙壁跪坐在廊上，当时阳光正好，把那个清秀的青年也晒的舒服，眯起了眼睛。荀彧走上前去，伸手要拉他起来：“你身子不好，就这么在地上坐着，纵使太阳暖也受不住，快起来吧。”
那青衣的人看起来虽是比荀彧瘦弱，但是伸手抓住他用力一带的时候，还真让没提防的荀彧趔趄了一下，荀彧干脆反手一个使力，把他提起来道：“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刚刚荀彧因为差点摔倒有开始有些微微泛红的面颊，郭嘉还是拽着他笑道：“我常听人说文若你持重，总想看看你狼狈的样子嘛。堂堂荀文若不会为这种事情跟我生气吧。”说着还点着他的面颊道：“文若，你还真的很容易脸红啊。”
荀彧当然没办法以现代医学的角度解释他脸红是自然的生理反应，他只能看着郭嘉那手指调戏他的脸颊，等他觉得没趣了才又说：“主公已经决定十二月份时屯兵官渡，我料此役险恶，你跟随丞相，路上万事小心。身子也要多注意，我已嘱咐公达好好盯着你了。”
“这话你跟我说做什么？我瞧丞相今日吃饭来来回回的问了你好多次，弄得我都吃不下了。你明知道他不过走前想和你吃顿饭罢了，你推三阻四的不肯去是干什么？”郭嘉翻了他个白眼：“我也不愿和他一同吃，但是他非拖着我。在这么下去，不用到官渡，我就先憋死在主公府上了。”
郭嘉想着今日曹操星星眼的握着自己的手说：“奉孝一切都摆脱你了。”的时候，不由的感慨为人谋士的，果然不容易，什么事都要参详。
荀彧顿了一下道：“我明日就过去。前些时候并非我推辞，只是主公要发兵了，事情着实的多。”
郭嘉听他肯去了，心里觉得完成了任务，就记起了他先前的话：“你让公达看着我，没有包括禁酒吧。”
“你知道你不该喝那么多……”
“我就知道……”郭嘉立刻一副青衫抹泪的柔弱样子，弄得荀彧额头上出现了一个“井”字：“文若，你要是嫉妒主公更相信我，要把我弄死，只消一句话，我是断断不敢不从的，只是用这种方式，嘉生不如死啊……念在我们……”
“好了好了。”荀彧知道再不阻止他，还有些不知什么口无遮拦的话会从他嘴里飘出来，只好说：“那不许多饮，稍微节制些。出门比不得在许昌有人照料着你的身体，你总是要爱惜些，才好更长久的辅佐主公。”
荀彧必须每次都搬出更长久的辅佐主公这样的理由，才能堵住郭嘉那张嘴。果然，青衫的人终于消停了，拉着他进屋要吃他府上的点心。
荀彧知道，郭嘉今日来必是曹操的意思，所以无论如何，第二日他都在午饭的时候去见了曹操。汇报了几件公事之后，曹操热情的挽留：“文若留下来用饭吧。”荀彧拱手道：“谢主公。”荀彧看着桌上呈上的少有的丰盛的饭菜，拿着筷子不禁微微一笑，有时候曹操这点倒是可爱。面子上假作是随意留下他的，端上的食物却显出早早准备好的样子。
再抬头看曹操，他正仓皇的收回自己的目光，假装专心的研究鹿肉。荀彧遵循古训食不言，默默的吃饭。但是曹操却忍不住，席间总是找些话来，荀彧也听着，对曹操表现出的清晰的战略思维点头称赞。所以当曹操突然问：“文若，你要不要跟我去？”的时候，荀彧一直点着的头，还有点惯性的差点也点下去。
荀彧有些奇怪的看着曹操，他主后方，而奉孝公达跟随主公，这本是早就决定好的组合和安排，为何曹操要如此说。而曹操看着荀彧突然之间的迷茫，大笑道：“我说笑而已，文若。总是一切如你所料的神情我见的太多了，你突然呆住的样子甚得我心。”
荀彧默默捏紧了筷子，控制自己不要上前戳穿主公笑的开心的脸和脸上的那个酒窝。他和奉孝果然是一类人，难怪每天腻在一起都不嫌烦。
“若是没有文若在我身后，我恐怕不用袁绍，自己就先打败自己了。”曹操笑过后，有些认真的看着荀彧，荀彧刚要说什么，曹操盯着他，嘴在浓密的胡子里一开一合：“文若，你会永远站在我身后的，对吗？”
荀彧当时不知哪里来的突然的冲动，长跪谢道：“主公厚望，彧肝脑涂地不足以报。”
曹操出征以后，荀彧想到自己的回答，遥望着官渡的方向。曹操是一个很会设下语言陷阱的人，比如说永远。永远就是比一辈子还长，永远就是生生世世。荀彧突然意识到这是个很重的誓言。这时候侍从来报“二公子”求见。荀彧连忙从成堆的简牍中起身道：“快请。”
荀彧对于这个八岁能文的二公子没有太多的个人感情色彩，除了几年前那夜从曹操嘴里听到冷意。不过那也好似一场梦一样，曹操在曹昂死后虽然依旧表现的不是很喜欢曹丕，但是也都不至于如那晚表现出来的恨意。所以对于这个以后很有可能成为曹操继承人的二公子，荀彧保持着礼貌的态度和距离。
曹丕是来向他请益的，林林总总带了许多政事上的问题，这个十一岁的孩子表现出了一种绝少的睿智，这让荀彧有些惊讶，毕竟在此之前，曹昂的优秀让人对这个本身瘦小的二公子并没有多大的期待。现在看来，曹丕或者和曹昂相比并不差什么。
荀彧至少可以从曹丕的表现上知道，曹丕并不讨厌他，自恋一点的说，曹丕很喜欢他。每日都按时道荀家报到，就算是无事也总会站在他身边看他做事。想到曹丕现在是长子了，多学习一些处理政事的方式，对百姓也是有益的，荀彧便由他跟着自己。
只是在曹操的书信送达时，曹丕才会非常识趣的退后几步。如果信是他能看的，荀彧自然会递给他。这日，书信送到时，荀彧把信递给了曹丕。曹丕迅速的看了后，抬头急切的问荀彧：“荀先生，那父亲是当退还是当进？”
荀彧看着曹丕的表情，这个孩子在自己面前掩饰的还有些不够充足，以至于他看到了那眼中一闪而过的野心。对于曹丕的内心来说恐怕没有什么理由，也是当进的。荀彧有点了解曹操不喜欢这个儿子的原因了，只是这对曹丕来说，显得有些无辜了。
“主公，当进。”荀彧说出了这的影响后来中国历史的决定，但是他说的时候轻飘飘的，在那个有些简陋的荀府，那里满院都是二公子这些年来陆续栽植的柳树。

官渡之战的庆功宴上，郭嘉喝的很多，以至于头顶着荀彧的肩，晃晃悠悠的还举杯往荀彧面前送：“文若……文若……喝啊……”
荀彧一边费力扶正他，一边拿过他的酒杯放在案几上道：“奉孝，少喝点。我听公达说你这几日又病了，高兴也要有个节制才是。”
“文若……下一步……下一步……就是彻底扫除袁氏，我们，我们要……辅佐主公，平定北方……”
郭嘉还在说着，荀彧抓着他的手，赶到有些微烫，便知道他又是低烧了，便唤过荀攸把郭嘉拖到客房，找医生来看。
郭嘉走了，他坐在那里，远远的看着军士们纵情畅饮。许褚已是喝的步伐不稳，正拉着张辽灌酒。还好当年曹操体恤他，特意为他单设一座，命令军士们每次庆功之时不准对荀彧强行灌酒，才免得他多少次大醉。
不过官渡之战的胜利，荀彧在心中确实是高兴的，曹操不知何时从众将群中脱了出来，醉醺醺的坐在了荀彧身边，荀彧端起酒杯道：“彧恭贺主公击溃袁绍，荡平北方，指日可待。”
“文若……”曹操有些傻笑着拉着荀彧道：“我听说袁熙的妻子甄宓……那可是比得上二乔的美人，他们肯定是骗人的……再美……也比不过文若……”
荀彧敬酒的动作就那么僵在那里了，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曹操浑然不觉自己犯了什么错误，还是一个劲儿的拉着荀彧道：“文若，文若你怎么了？我……我说的是实话……要不我这就叫全军将士来，在他们面前立誓，文若才是最美的，谁敢言甄宓二乔美……皆斩！”
贾诩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到倒霉过，他本是打算来和荀彧敬酒的，碰巧赶上了曹操先自己一步。可是若转身就走也不好，他本以为曹操敬过了就会走，便在一边等着，没想到竟听到这么一段对话，他看到荀彧那张总是文雅微笑的脸快要龟裂时，终于决定献身保护主公一下。不然以荀彧的脾气，恐怕多少日子不会让曹操好过，倒霉的不还是他们。
“主公。”贾诩出言吸引了曹操的注意力，曹操挥挥袖子道：“文和，没看到我在跟文若说话吗？退下退下……”
贾诩还要说什么，荀彧朝他微微摇头，贾诩便从善如流的退下了，荀彧接着刚刚曹操的话道：“主公不必如此，彧相信主公。”
“你……才不相信我。”曹操看着荀彧的眼神虽然迷蒙，但是出口的话却好像意识极为清醒：“你就没相信过我。但文若，我信你。你说什么……我都信。”
曹操说完这句话，便醉倒在荀彧怀中，那温和的香气让他舒服的又拱了两下，挑了个绝好的位置，竟瞬间有了熟睡的呼吸。
荀彧把酒杯放下，四处看了看，基本上喝的都是东倒西歪了，即便这样也是不成体统的。好在正在困顿时，曹丕适时出现了，荀彧迎着曹丕有些惊讶的眼神，故作淡定道：“主公醉了，可否请二公子帮忙？”
曹丕答应着，但心里忍不住笑了。荀彧爱红的脸早就出卖了他的不安，曹丕帮着荀彧扶起曹操的时候，闻到了酒味，而浓烈的酒味也盖不住的是荀彧身上绵绵的香味。那味道本不浓，却在酒气中越发的明显。
曹操在摇摇晃晃中睁开了朦胧的醉眼，看到身边的儿子，问道：“丕儿？”
“是的，父亲。”曹丕努力稳住身子，让曹操站的更稳些。
曹操从荀彧的扶持中抽出自己的手，拍了拍曹丕的脸：“丕儿，我……攻破了袁熙，就把甄宓许给你。你……别想文若了，啊……”荀彧顿时有些尴尬，曹丕只是应着：“是，儿子一切听从父亲的。”
两人好不容易把曹操架回了屋，曹丕又传了曹操的妻妾前来侍奉。荀彧站在门外等着曹丕出来，说父亲已经睡下了，这才松了口气。
曹丕不再提之前曹操说过的话，只是客气的说：“荀先生，天色不早了，您也请到客房歇息吧。”荀彧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当年曹昂也是这么站在自己面前说：“荀先生，夜寒露重，您请到客房歇息把。”
可是曹丕不是曹昂，荀彧摇摇头道：“好久没见恽儿了，我还是回府吧。”
曹丕也并没有像曹昂一样极力挽留，只是跟上荀彧道：“那我叫人为先生备车。”

曹操半夜酒醒，便一个翻身起来道：“荀彧呢？”
他的大声叫喊让门外的侍女连忙进门，跪在他面前道：“荀大人回府了。”
“天那么晚了，为什么没留他？”
“二公子留了，荀大人不肯，二公子本来要人送荀大人回去，但又不放心，特地亲自将大人送回去了。”
“那丕儿人呢？”
“刚过来探过主公的消息，知道您睡着，便出去招呼其他还在宴饮的将军们了。”侍女的回答让旁人看来，曹丕此举算是妥当。但是只有曹操心里在怨念，曹丕永远比不上曹昂，曹丕留不下荀彧。曹操知道荀彧是个多骄傲的人，自然也知道没人能说动他，他的留下与否表达了他对一个人的态度。
次日相见的时候，曹操没再提酒醉的事，荀彧也表现如常。只是当曹操真的在破袁熙后把甄宓给曹丕做妻子时，荀彧只能安慰自己说这是一个巧合。
当时郭嘉就在他身边打盹刚醒，看着荀彧对着手上的竹简发呆便问道：“怎么，主公破袁熙把甄宓给二公子了？”
荀彧回头看着睡眼朦胧的人问：“你怎么知道？二公子才十七岁，那甄宓就算是再美，也是他人妇，且已二十一岁了……”
“主公不早就说过，要把甄宓给二公子的吗？”郭嘉揉着眼睛，但却没有错过荀彧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记得了，但是早就说过。说什么天下第一的美女指给二公子，二公子以后便不会轻易被美色所动。东吴日后就算献上二乔，二公子也能心如铁石之类的话吧……”郭嘉起身了却又歪在荀彧身边坐下，荀彧看着他刚睡醒但依旧苍白疲倦的面容问道：“你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不知道为什么，文若。”郭嘉的语气难得没有了戏谑而带着伤感：“我这些日子总是梦到自己死了。”
“你在胡说什么。”荀彧快速的打断他：“不要乱想了，不过是体质弱点。你没听医官们说，这样的身子总是护着，活的反而久。”
“可是我累了，我的身体太重，拖得我无法飞翔，文若。如果有机会，这辈子我想疯狂一次，不再被公达看着，守着，禁止着。痛痛快快的随军野战一次，抛下一切，畅快淋漓的做一次生命的赌注。”那清秀的面上泛起的热情，让荀彧有些不安，但他也只能伸手抓住郭嘉道：“奉孝万不可如此。”
“为何？”郭嘉又恢复了惯有的音调：“难不成文若你舍不得我？”
“是。”荀彧爽快的回答反倒让身为调戏者的郭嘉一时语塞了，荀彧接着说：“我知道你心里因为这病体不痛快，但是就算我自私，奉孝。不为了辅佐主公，你若是死了，天下再难找出如我这般痛彻心扉之人了。我荀彧很少求人，但我请求你不要轻易放弃自己。”
郭嘉看着荀彧认真的表情，半天没说话，只是最后叹了口气道：“我认识你起，你就是这点不好。做什么都这么认真，人生活到这样，文若你不累吗？”
荀彧摇摇头：“我说的是真心话，奉孝……”
“我知道。”郭嘉打断了他的解释：“但是，文若，你有没有想过，曹操他……或许根本不是你所期待的那样一个人，他有野心也有实现野心的能力。你帮助他，只会把你自己逼到绝境。”
“我知道。”荀彧缓缓张口回答：“但是我愿意与天赌一次。”
“赌什么？”郭嘉挑起眉，等着这个总是稳重的老友说出他今生第一次，可能也是唯一一次的冒险。
“我赌主公他放弃了自己的野心。”荀彧说完，郭嘉就开始大笑，笑的差点没喘过气来，笑的恨不得在地上打滚。
郭嘉那天走的时候对荀彧说，感谢他让自己听了一个五百年来最可笑的笑话，可能也是五百年后最可笑的笑话。
“你和我没什么不同，我们都是拿命赌一次。我输了不过是身死，但是畅快。你输了，不但是身死，还是绝望。文若，不要轻易尝试这种必输的烂赌。”郭嘉上车前对荀彧这么说，荀彧知道自己该听他的，但是人往往就是这样，明明知道有些事情应该这么做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郭嘉自那天后，似乎听进去了荀彧的话，不再那么任性了。虽然还是行为放纵可对身体也多少爱护了，荀彧忙碌的空隙听到荀攸汇报说奉孝愿意老实看医生，吃药了，心里也终于放下心来。

所以在曹操决定带郭嘉进军辽东的时候，荀彧并没有太多的担心。曹操出征前几日，命人召了荀彧来夜谈。荀彧坐在曹操的对面，听着他最后絮絮叨叨的跟自己讲些有的没的。因为是初夏，所以曹操房间的窗子开着，这晚正好有月亮，月光洒在荀彧的身上，照亮了他的一半侧脸。
曹操突然就停住了，荀彧有些奇怪的看向突然停住话语的曹操。曹操被附身似的说道：“文若，那祢衡虽然可恨，但有一处他却看的准。就是他那样刻薄的人，也说不出你其他的坏处，只好做容貌的文章。借面吊丧虽是贬义，但现在想来却是真真在夸你。”
“主公突然提祢衡做什么？”荀彧对他家主公越来越奔放的思维感到有些头痛，明明说军粮供给说的好好的，这个转弯也着实太大了些吧。
“眼前有月下美人图，我提他不过是反面论证美人之美而已。”曹操说的一脸无辜。
荀彧则顿时脸有开始想要红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回曹操什么话。只是拱手道：“主公若是无事，那么容在下先行告退了。”
“瞧你，人家都说你大度。却总是容不得我说句实话。”曹操竟干脆起身到荀彧身边坐下，执起他的手道：“我此去若能取胜，天下大半可平。我昔日对你的诺言就实现了一半，你说我如何不紧张兴奋。”
曹操如此柔声的说，荀彧也心软了。昔日荀彧初见曹操时，曹操曾问荀彧他日天下太平，他想要什么？荀彧说愿求颍川一小庐，享天下太平。
荀彧知道曹操心性多疑，所以每次大战前皆心神有异，不过为了安抚军心，强力克制自己。他便缓声劝道：“主公此战定能胜利，彧在此为主公备好庆功宴，迎主公而归。”
“我小的时候，父亲告诉我，这天下没有什么人是不变的。我总是深以为然，处处小心。可是文若，我现在觉得他不对，你就是不变的。每次我在前线的时候，从来不担心的就是你，你不会变的，对吗？”
“是的。在下答应过主公的。我荀氏一诺千金，岂可反悔。”荀彧看着曹操跟小孩子似的窝在自己身边，忍不住又道：“更何况此去奉孝，公达均在主公左右。奉孝料事如神，必能荡平袁氏，主公勿虑。非彧一人，他们也都会在主公身边的。”
“但你和他们不一样。”曹操似乎终于从荀彧身上汲取了足够的勇气，他站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英明的主公，而不是需要依赖荀彧的曹操：“记住我的话，文若。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要的，有我曹操不能给的。而你荀彧要的，我曹操没有什么不能答应的。”
曹操说的认真，可是荀彧并不把此话当真。比这感人的话，曹操说的多了，他也听得多了。他太过习惯看到曹操的恩威并用，以至于惯性的认为这不过是曹操抚慰臣下的手段而已。他该高兴曹操有这样的觉悟和举动，这说明他越来越有一个明主的风范和作为了。
可是他忽略了曹操还说过，他是个诗人，有些话是深情厚谊，发自肺腑的。只可惜荀彧一辈子对人挚诚，却从没把曹操的真心当过真。
但是荀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等来的不仅是曹操胜利的消息，还有郭嘉的死讯。荀恽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失态的样子，他握着战报的手被竹片扎的渗出血来，唇上没一点血色，双眼红肿着。
荀恽端了母亲熬的粥道：“父亲，您多日没进食了。多少……”
“走开。”荀彧的声音已经嘶哑，保持着某种平淡如水，可是走开这两个字是荀彧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对荀恽说的。荀恽将粥放下，行了一礼后离开，关上门前，他迟疑了一下才说道：“父亲，昨日送信来，说……主公大概明日就回来了。”
荀彧好像听到这句话了，又好像没听到。他只知道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依然是衣冠整齐的站在城门外迎接那虽然战胜，但是千里素缟的军队。曹操正站在他面前，荀彧努力让自己笑了一下躬手道：“恭贺主公。”
“文若在怪我吗？”曹操的声音听起来也极为疲惫。
荀彧还是那么笑着说：“在下不敢。在下想见见奉孝。”
曹操突然伸手抓住了荀彧的肩：“你相信我，文若。我以为……”
“主公，在下只想见见奉孝。”荀彧突然强硬的语气让曹操有些不适应，他看着荀彧的眼神透出的冷意，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荀彧之间有些什么东西就在郭嘉去世的时候突然改变了。而且，再也无法回到过去。

下人报说：“二公子听说丞相头风发作，便急着赶来探望。”
曹操更加不悦了：“是谁告诉他的？”
荀彧知道这触犯了曹操的忌讳，泄露他的病情给曹丕，无论是谁，曹操都不能原谅。下人也一时愣住了。曹操似乎是因为荀彧在身边，并没有接着说什么，只是挥挥手道：“算了，你先下去吧。既然来了，就叫丕儿进来吧。”
曹丕进来拜见曹操时，依旧是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那个在郭嘉牌位前放肆的人是荀彧的一个幻觉。荀彧坐在曹操身边，看着曹丕跪拜，面无表情。
曹操招手道：“丕儿，上前来。”
荀彧刚要让开，却被曹操拉住：“诶，不用你挪动。”
说着曹操自己支起身子，拿过床铺里面的一卷竹简，探身递给上前的曹丕道：“我没什么大碍，本想明天把这个给你，既然你来了，就干脆拿回去，后天写个意见给我。”
“是，父亲。”曹丕恭敬的结果，还扶了一下探身的曹操。就是这举袖一扶，让曹操觉得有些不对。他停在那里，曹丕不敢放手小心的问道：“父亲，你怎么了？”
是香味。曹操敏锐的察觉到来自曹丕身上不知那里的香味。这气味与现在缭绕在屋内的香味一样，它本该只属于自己身侧的那个人，但是为何还会有另一股香源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从曹丕身上而来。
他想他可能是多疑了，但是这香是才进贡上来的，他只给了荀彧一人。因为这香气的附着性极强，曹操曾开玩笑说，如果荀彧熏了这香，他就能抓住任何一个敢背着他亲密接触荀令君的人。当时荀彧只是淡淡的笑道：“除了丞相，在下还没让谁特别近身过呢。若是奉孝还在，他身上或许天天染着这香吧。”
荀彧一向持重，他熏这香以来，就连荀攸身上都很少沾上这香气，更别说他人。但是今天曹丕身上却传来了这香气，虽然淡，但是曹操没有闻错。他们今天，甚至就是刚刚不但见过面，而且非常靠近。
曹丕看着曹操停在那里不动的打量自己，心神有些不宁。曹操盯着曹丕，声音有些沙哑的问：“丕儿，你刚刚去了哪儿？”
曹丕心下虽然一惊，但是以他对曹操的了解，此时断不能迟疑说谎，便快速道：“儿刚刚去了郭祭酒灵前。”
“哦？”曹操收回自己的手坐回榻上，若有若无的看了荀彧一眼又道：“是吗？为何去奉孝灵前，而未去冲儿灵前守着？”
“父亲。”曹丕跪下道：“孩儿去为郭祭酒上香，请他在下面多多照拂冲弟。”
“胡扯！”曹操一声怒喝，让曹丕抖了一下却不敢抬头：“那么多先人灵位你不去，跑去奉孝灵前要他教冲儿在下面酗酒吗！”
曹操本意不是在郭嘉，不过是不信曹丕的话而已。只是这一时之怒，恰恰引起了荀彧的心结，荀彧开口道：“丞相息怒。二公子确实是去奉孝灵前。在下今日去为奉孝上香，出来时正巧碰到公子……”荀彧在此顿了一下，似乎隐隐发觉了曹操怒在何处，连忙又说：“在下还未感谢公子，门前石阶上青苔甚滑，若不是二公子伸出援手，在下恐怕就要出丑了。”
曹操听他这么说，又盯着荀彧看了半晌，才挥手对已经出了一背冷汗的曹丕道：“你下去吧。想来是你惊了文若，他一向行事小心，怎会失仪？”
“儿知错了，儿谨奉父亲教诲。”曹丕如蒙大赦的退下。
曹操看了一眼还是没表情的荀彧，突然笑出声来：“瞧瞧，你又生我的气了不是。我是气那个不孝子，没有说奉孝坏话的意思。我就正想着你今日为何看我的眼神那么刺，想来就是丕儿惹你了。他如何惹你，你不愿说，我也不问。但你莫要牵连，我在这里先替他朝你讨个饶，如何？”
荀彧见曹操强颜欢笑的样子，一时心下不忍便道：“二公子没做什么，丞相不必多心。少公子去了，彧刚刚又去祭奠过奉孝，心中也是难过，冲撞了丞相，还望恕罪。”
“你不生气便好了。”曹操又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文若，今日好像没有月亮。”
“丞相说过，何夜无月。这月在丞相心中。”荀彧终于回握了曹操的手，以给这个正在依靠他的主公足够的安抚与力量：“彧会如此月，常伴丞相，请丞相勿虑。”

荀彧的这个承诺对曹操来说太重要了，他嗅着那淡淡的香气，在那个人怀中慢慢的沉睡。他难以在任何人身边入眠，哪怕是他最宠幸的夫人。但只有荀彧例外，只要有他在，便可无忧酣睡。
但是和曹操相比，曹丕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不知道留下的荀彧会和曹操说些什么，他刚刚虽然开口帮自己解了围，但是曹丕知道定是什么地方不对，惹了曹操怀疑。若是找不到端倪，以后怕是更加危险。
曹丕正站在湖边踌躇之时，一人出现在他身后道：“二公子深夜赏湖，好雅兴。”
曹丕扭头，看到来人的长相，微微皱眉想了一下道：“你是那个父亲强征来的文学掾？”
“正是在下。”那人拱手又是一礼。
曹丕回礼道：“司马先生为何深夜至此？”
“在下斗胆，为公子分忧。”司马懿的话让曹丕放下了行礼的手，他看着一向小心翼翼的司马懿感到有些奇怪。父亲一向忌惮他，所以他行事总是万分小心，为何今夜突然说出如此大胆的话。
曹丕拱手道：“敢问先生有何指教？”
“在下听闻，荀大人好熏香，故有荀令留香的传闻。在相府得见后，更觉名不虚传。丞相极爱人们传说此事，引为美誉。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前日域外进贡奇香，与檀香味似，但更加清幽沁人，其神奇之处在于，与熏香之人亲密接触者，也将衣角留香。丞相闻之甚奇，便请天子赐香于荀大人。此是殊荣，举朝上下独荀大人一人翩然有此香，想来又将传为一桩美谈。”司马懿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不知为何，隐约空气中都还有今日见到荀大人时的香味，想来此香名不虚传，今日荀大人应当也在此赏过湖。”
这一席话，让曹丕顿时明白了刚才曹操到底为何而怀疑自己，不觉又是一身冷汗。他看着眼睛亮晶晶还带着笑意的司马懿，声音有些颤抖但是还是佯装淡定道：“是啊，果然是奇缘。多谢先生赐教了。”
司马懿收住了自己的笑容，看着曹丕，看的曹丕都有点不自在了，逼不得已又开口：“先生乃奇人，缘何助我？”
司马懿这才眨了眨眼睛道：“敢觊觎丞相所爱，捋虎须者，在下至今只见过一人。此人他日必有所成，在下愿倾囊佐之，以成王霸之业。”
相府的湖四周并无灌木屏障植物，皆因曹操多疑，唯恐有贼人藏于斯。这时到显出好出来了。前有湖泊，后方除司马懿一人一片开阔，司马懿此话声音极小，未外传他人。曹丕远远的看着父亲房间还亮着的光，躬身对司马懿回礼道：“丕感激不已。”
那夜后，所有人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曹操出征照样留下荀彧。司马懿在府上遇到曹丕，还是往日的对待，并无特殊的举动。至于荀彧，似乎更是完全忘记了那晚发生的事。可是曹丕还是发觉了一个明显的变化。
荀彧身边多了一个小厮，这个小厮并不是时时都跟随伺候的。只是只要自己有问题要请益荀彧时，他必定立于一旁。曹丕心知这是曹操怀疑他了，便愈发心神不宁，不敢靠近荀彧。这日在相府里转着，糊里糊涂走进书房，正巧碰上司马懿刚从架子上拿下一卷简牍来。
司马懿拱手道：“公子来读书。”
“正是。”曹丕随手拿下一卷展开来道：“我正巧有一事，可否请先生指教一二？”
“指教不敢，公子请讲。”司马懿倒是胸有成竹的看着他，仿佛知道他想问什么。
“先生，我自幼读了些书，却始终惦记着一本在别人家看过的孤本。觉得这世上再无什么书比那本更好了。可惜那是主人的珍藏，当年就不得一见全貌，后来就更加难得一见。说来惭愧，有一次我趁主人不备，想要翻开来再看看里面，不但没得手，还险些被主人发现。现在，主人看的更严了。但是我还是极想得到此书。敢问先生可有得书妙法？”
司马懿讪笑了两下，让曹丕浑身不自在了才说：“既是他人珍藏，公子又何必夺人所爱。”
“发乎于情，却难止乎于礼。实非丕所能控制。”曹丕盯着司马懿，盼望着他有什么好办法，却见司马懿慢条斯理道：“敢问公子，此书主人可是公子以权势所能压制之人？”
曹丕脑子里升起自己父亲的脸，抖了两下摇头道：“万万不能。”

“那在下也无法。除非书自己长了腿跑到公子身边。当然那也是万万不能的。”司马懿看着曹丕的脸色一亮又一暗，笑着摇头道：“公子既然无法以权势取胜，主人此刻又提防公子，公子不如干脆大方借阅，主人监视下他反而放心。书简此物，终是有主。公子所不能强压者，想必比公子年岁要大。公子何不韬晦，让主人放心，以免临终之日毁简以保。只待主人仙逝后，孤简岂不归公子所有？”
曹丕眼神顿时亮了起来，拱手道：“先生真乃神人，丕谢过先生。”
曹丕匆匆离去，司马懿慢条斯理的展开书简自言自语道：“可是孤本常遭逸散，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主人和公子岂不懊悔？”
曹丕突然又自若起来，在小厮面前也大方的与荀彧靠近，请教政事。荀彧心中秉承着有过必改还是好孩子的信念，对曹丕并无芥蒂。只是曹操送来的书信，在荀彧案头落了老高，他却再也没有给曹丕看过。
有人说曹操惯使阴谋诡计，这话虽然不知道是谁先传出来的。但是总之，每个要骂曹丞相的人开头总要带上一句，那个奸诈的曹阿瞒。对此，荀彧颇有微词，在郭嘉在世时抱怨过：“乱世中兵不厌诈，这样说主公未免有些过分。”
郭嘉那时候笑着，满身酒气的探着身子，恨不得陷在他怀里答道：“就凭文若你，主公就算使阴谋诡计也不找你问策。”
“为何？”荀彧虽然性子温和，但是被这样小看还是要问上一问的。
郭嘉听出他声调的上扬，就会用袖子掩着脸笑道：“因为舍不得。你可是他的宝贝，他怎么舍得让白玉沾上污泥呢？”
郭嘉那个时候总是醉言醉语的，也不知道那句话真，那句话是胡说的。荀彧只管推他起来道：“你自己喝多了失言惹了我，想这样糊弄过去，我可不答应。”
郭嘉又是卖萌撒娇了半天，荀彧才饶过他。可是赤壁兵败的信送到他的桌案上时，他不知为何想到郭嘉的那句醉话。虽败报而来的还有曹操另给他的书信，上面说了些琐事并且告诉他自己很快就要回到他的身边了，甚至还戏言，此次离开太久，想他了。
荀彧握着帛书的手用力的有些发白，他知道越是这样，曹操现在的处境越是不好。但是他不能焦急，因为许昌此刻的情况并不比曹操的好太多。
赤壁这次的失败，荀彧不是没有料到，只是没料到败的会如此之快，如此狼狈。他松开手，帛书掉回案上，他的太阳穴有些疼，伸手揉了一下，他有些后悔。如果不是半年前在荆州的那件事，或许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候曹操轻松取下荆州，快马来报让人把他带去荆州，说是有话要商议。他刚下马车，就看到曹操远远的正和几个将领说这话往门口走，看到他下车，快跑了两步，回头跟许褚说：“瞧，我就觉着今日此时文若会到，才赶着叫你们回来。这不正好碰上。”
许褚笑着拱手：“丞相英明。”
曹操上前来拉着荀彧的手往院子里拽：“文若，你快来，正好这宅子里有好大一片荷花，刚巧开了，我想你一定喜欢。”
荀彧就这样刚下车被他拉着玩赏了一日，晚上又以接风为名，和诸位将军喝了一场酒，回房的时候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被荀攸扶着。荀彧靠在自己侄儿的肩头道：“公达可知，丞相急着叫我前来，到底为何？”
荀攸也奇怪道：“我也不知。丞相刚进荆州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你，叫你速速来荆州。许褚将军当时就问了，丞相只是瞪了他一眼，便没再说话。丞相不想说，我们也不好再问。本以为叔父你到了便可以知道，可是今日还是看不出。”
“算了，丞相如此，定是已经有了计较。我等安心等着便是。”荀彧挥挥袖子，示意荀攸继续走，却被小厮从后面拦下：“荀大人，丞相请您一叙。”
荀彧因为多饮了些酒，脸上绯红着，在月光下转过身，煞是好看。那小厮并未见过如此眼神氤氲的荀彧，一时间竟也呆住了。
荀攸为了避免尴尬，连忙道：“丞相请哪位荀大人？”
小厮这才回过神来，低下头道：“请荀彧荀大人。”
荀彧看了荀攸一眼，微微一笑：“你瞧，我说的吧。丞相自有计较。”

荀攸看着自家叔叔脸色艳丽的模样，稍微踌躇了一下对小厮道：“荀大人他喝多了，此时去见丞相恐怕冒犯。这样吧，你去回说，荀大人已经睡下了。”
“丞相急着叫我来，必是有急事。”荀彧摆手：“我去。”
荀攸看着荀彧推开自己，被小厮引着朝相反的方向去，不知为何，心头有些不安。
小厮送进荀彧，便关了门出去。荀彧虽然多喝了几杯，但是礼节还是做得齐全。曹操也没有阻止他，任他行完礼，招手叫他做到自己的身边来。
荀彧坐定后，曹操伸手抚住他的脸道：“文若，看来你是真的喝多了。今日许褚灌你，瞧我明日怎么帮你报仇。”
荀彧并没有太在意曹操的这个举动，毕竟往日他和郭嘉睡在一起，醒来互相抓挠着的可笑样子他也没少见。荀彧摇摇头道：“将军也是一片好意。丞相急着召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叫你来看荷花。”曹操正色说道，荀彧却笑了：“丞相，现在四下无人，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我告诉你了，荀彧。”曹操叫了他的名字：“我是来叫你看荷花的。”
荀彧看着曹操没有一点开玩笑的脸，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曹操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而且似乎还有点生气。要不然为何会直呼他姓名。
“在下的意思是……”荀彧虽然有点醉了，但是脑子还算清醒，他略微措辞道：“在下只是想丞相这么急着召我，可能是有什么急事。”
“和你看荷花，不算是急事吗？花开有期，人人都说江南的荷花娇艳无比，比起洛阳的牡丹更是别有韵味。在看到建康的荷花前，我先叫你来看荆州的荷花，不好吗？”
荀彧立刻支起身子道：“丞相难道是想攻取东吴？此事万万不可急在此时……”荀彧说到这就卡住了。不对，这里面有什么不对。曹操此刻脸上有点愤怒的表情是什么意思？若是为了劝诫，这是不大可能的。曹操不是这样的人。那他是在气什么？
一向被认为最能揣摩曹操心思的他，一时间也有点迷茫了。喝酒果然误事，若是他此刻头脑再清醒些，或许也不至于尴尬在此。
曹操看着他卡住半天，突然笑了一下：“文若为什么不说了？”
荀彧无声，曹操继续又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要说的话，公达他们已经唠叨的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是彧妄加揣测，请丞相宽恕。”荀彧退后了一点，向曹操俯下身子行礼。
曹操半天没有叫他起来，他也不敢妄动。心里想着早知道听公达的，不过来了。今夜的曹操格外的奇怪。
突然的曹操伸手拽起他，几乎是用拖的将他拽进怀中，荀彧向来不曾如此失仪，挣扎着要起身，却被曹操按住。荀彧有些不解的看向曹操，曹操却没看他，眼神直视着前方：“文若，孙策的死你还记得吗？”
“在下记得。”荀彧虽然这个处境有点尴尬，可是曹操的力道实在是大，他只好先这么答着，看看丞相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说，那次谋杀就是我策划的，就是我叫奉孝亲手办的，你信不信？”曹操突然这么说，让荀彧突然有些眩晕。他坚定地认为这一定是酒劲，可是郭嘉信誓旦旦的说孙策会死，孙策就死了的事，在他脑海里开始翻腾。
但是他很快回答了：“在下万万不敢相信。”
曹操冷笑了一下：“是不信我会这么做，还是不信奉孝会这么做。”
“都不会，在下相信主公与奉孝都不会这么做。”荀彧说完，就感到曹操的手放松了，他也连忙顺势从曹操怀里脱出身来，小心的跪坐在边上，低着头。
曹操的声音有些疲惫：“文若，你抬头看着我。”
荀彧抬起头，看着曹操的眼神里带着点伤感的意思：“我叫你来，真的只是为了看看荷花。我记得有一年，正是牡丹花开的时候。那些日子你太疲乏，在门外等着见我的时候，依着廊柱竟然就睡着了。奉孝路过看到，就起了玩心，摘了牡丹花瓣，粘了露水，贴在你脸上。”
荀彧被提到自己的糗事，脸有红了些。
“那天我从屋里出来就看到你一身素衣的靠在那里，那艳丽的牡丹都失色了。”曹操的眼神似乎因此亮了许多：“那时候我问奉孝，牡丹和文若谁更美。”
“丞相……”荀彧本想说些什么，却被曹操伸手止住道：“当时奉孝说，牡丹国色在此竟然都失色，能相较者恐怕只有雪中寒梅与江南的荷花。后来，冬日下雪，梅花盛开。我曾叫你帮我折梅，你还记得吗？”
“在下记得。”荀彧恭敬地回答。
“那时我偷偷问过奉孝，雪中寒梅与文若比也是失色，又当如何？奉孝说，那只能直取江南了。”曹操看着荀彧脸上的绯红慢慢退去，接着说：“今日我叫你来看荷花，人面荷花相映，煞是美丽。但是文若，我刚刚明白一个道理。”
荀彧突然并不想知道这个道理。
可是曹操还是说了：“就算我得到了江南，那些荷花终究还是入不了我的眼。因为没有任何花草是能，不，应该是有资格。没有任何花草，有资格和文若相比。因为，文若是我最重要的人，比……任何人都重要。我曹操不在乎天下任何人骂我，哪怕他们说的是错的。可是，只有你，文若。今天，在这里，你记清楚了，我在乎你说的每一句话。谁都可以不信我，你不行。如果你不信我，我……一定会惩罚你。”
“丞相厚恩，在下感激不尽。”荀彧听到曹操这么说，心中很是感动，又是伏身深深一礼。
曹操摇头：“算了。我就知道跟你说没用。你上前来陪我下盘棋吧。”
荀彧被这样大的转换弄得愣住了：“丞相，在下今日有些醉了，恐怕……”
“你要是就此认输，我可以考虑放过你。”曹操转眼脸上又带着开玩笑的表情，荀彧松了口气道：“在下认输。”
“输了总要有些赔礼吧。要不，我岂不是赢的无趣。”曹操大笑着。
荀彧心想，难不成闹了这半宿，就是为了找自己讨个什么赔礼不成。想到这，他便拱手道：“这是自然，只是不知丞相要在下赔什么？”

曹操盯着他半天不说话，荀彧也泰然的坐着。最后还是曹操先挥手道：“你就是这点不好，文若。少了诗人的情趣。罢了，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我知道你爱干净，奔波了着一天晚上又跟他们喝酒，必然是要沐浴的。梳洗过，我们今日抵足而眠。”
荀彧对于今晚曹操的反复虽然感到奇怪，但也都还算在情理之内。只是同眠这件事，曹操只和郭嘉有过。以他猜疑的性格，就连宠爱的夫人也很少留着过夜。自己若是有急事入夜找他，往往也是远远叫醒了才会靠近。
但是同眠是曹操的恩典，荀彧不能拒绝。所以当他束着还有些湿的发走进屋的时候，曹操立刻站起身道：“头发湿着，怎能束起来，小心明日头痛。”说着就要拆他的簪子，荀彧抬手阻止道：“刚才擦过了，只是一时干不了。散开来，恐怕会弄湿丞相的被褥。”
“那不当紧。区区被褥，怎能和文若相较。来人，那干布来。”曹操不由分说的扯了荀彧束发的簪子，用干布擦了起来。
荀彧伸手道：“丞相，在下自己来吧。”
“没事，我来。我长年行军，知道怎么快点把头发弄干。”曹操拉着他在榻边坐下，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道：“你们都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荀彧沐浴过，酒似乎也醒了不少。所以当曹操将略微有些潮的布掀掉，扔到一边说：“好了，干了。”时，荀彧终于察觉出今晚哪里异常了。
曹操说这话时，脸和自己靠的很近，近到荀彧可以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这种炙热比曹丕那天的更加烧灼人心。才只有床头留着的一盏灯，摇曳着的光映着两人。
今晚的曹操和以往不同在，他今夜特别的温柔。但他知道这种温柔潜伏着危险，如果不是曹操有意试探他，那就是曹操有别的意思。现在的情况，他宁愿是前者。
“丞相。”荀彧刚要开口，却被曹操突然伸手按在了床榻上，紧接着自己也在他身边躺下：“今天不许谈公事。”说着还迅速的将唯一的灯吹灭，留下一室黑暗。
荀彧为他突然小孩子逃避功课的举动感到好笑，便带着笑意道：“丞相，在下只想说您最近辛苦，要注意身体，小心头风发作。”
“知道了。”曹操嗅着荀彧刚刚沐浴过的味道，虽然没有熏香的衣服，但是整个人还是散发着令人安心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伸出了手搂住了荀彧。荀彧似乎微微挣扎了一下，但是却很快不再动了。
曹操闭上眼睛，他很多次想象过搂着荀彧睡觉是什么样子。那时候他经常晚上摇醒郭嘉，要他告诉自己和荀彧一同睡觉是什么感觉。那时候郭嘉总是打着哈欠说：“文若睡觉可老实了，冬天冷的时候，我都和他睡。他会抱着我的。”
当时曹操紧接着就问：“那他那些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郭嘉翻翻白眼道：“我生的，行吗？”以此来让主公取笑，从而达到他睡觉的目的。
曹操的呼吸渐渐加重，可是还是没有别的动作。每次看到荀彧衣衫整齐的站在自己面前时，曹操总会想那衣衫之下是什么。他有点讨厌文士们的衣服，文若的颈子露出来一点点，总是勾的他心痒难耐。
可是刚刚只穿着中衣的荀彧站在他面前时，他竟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急于情欲的宣泄。虽然他有无法控制的欲望，但是当荀彧那有些琥珀色的眸子看向他，眼神中带着某种小心的试探时，他竟然完全压抑了自身的动情。
他不想吓到他，他只想现在抱住他，安抚他，告诉他，没事了，文若。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荀彧看曹操没有下一步动作，而且搂着自己的手也放松了。心里的紧张也略微放松。或许是他想多了吧。
“文若。”黑暗中，曹操的声音传来：“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睡在一起。都怪我出征舍不得带你，所以才丧失了许多机会。”
荀彧平躺着，睁开的眼睛透过窗缝洒进的月光，隐约可以看到室内的轮廓：“丞相不是不喜欢与人同卧吗？”
“你又不是别人，你是文若。当年我叫奉孝来睡，就是在暗示你，我可以和别人同睡的。”曹操的大胡子蹭了蹭，让荀彧的脖子有点痒。
“那是在下愚钝了，并未领悟。”荀彧的回答中带着笑意。

“奉孝说冬天的时候你都会抱着他睡。”曹操的话中明显有埋怨。
荀彧哭笑不得道：“奉孝体寒。我府上不如丞相，有皮裘或者极好的炭火给他取暖。他总是睡不热，我也不能让他冻着不是吗？”
“那我现在也冷了。”曹操大言不惭。
荀彧瞪大了眼睛终于侧过头来看着一边的曹操：“丞相，现在是荷花开的季节，怎么会冷？”莫说冷了，就是曹操搂了这一会儿，荀彧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了。
“我是心冷。”曹操本来只是赌气说了这句话，本意不过是要荀彧安慰他。这个荀彧知道，也打算安慰他来着，想着哄他高兴了赶紧睡觉。却没想到此时门口传来小声的对话：“荀大人，您不能进去。丞相已经睡下了。”
“睡下了？”另一个声音很显然是荀攸的：“那叔父呢？”
“丞相留荀大人同眠，您请放心。”
荀攸很显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那烦请明日告诉叔父，我有急事找他，请他起身后来见我。”
荀彧很显然被急事所吸引，刚要起身，就被曹操压住道：“我刚刚说我心冷，文若。”
荀彧这才回过神来，只是他做了一件这辈子最有失他水准的事，他下意识的“恩”了一下。其实这本来没什么，只是听在这时曹操的耳朵里，这个“恩”充满了敷衍与不耐。他就那么半压在荀彧身上接着说：“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本来很好的气氛突然转换了，这让荀彧现在内心诅咒了一下自己的侄儿。然后打起精神来安抚自己主公：“在下……”
可是还没等他发挥他的功力，曹操又问：“去年，为何不接受三公的职位？我想过问你很多次，但是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四下无人，告诉我实话，为什么不接受？”
“在下不对丞相说谎，在下以为公达在辞表中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荀彧语气平淡的回答：“丞相为国为民，不惜浴血奋战。而在下不过是做些份内的事，就封为三公。那将置丞相于何地？”
这是荀彧的真心话，可是在曹操耳朵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他放开荀彧，坐起了身子厉声道：“说到底，你还是担心我僭越，才不肯接受的！”
荀彧本来没有的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这个话题是他最不想在曹操面前提到的。他很小心的不让他们在这个问题上有争执和纠结。可是无论他怎么做，曹操就是能将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这一次甚至是当面诘问自己。
“彧若是真有此想法，真的不相信丞相，就不会跟随丞相了。丞相要把彧当做没有远见的庸人了吗？”荀彧支起身子，没有束的头发安静的伏在他的身上，曹操看着气白了脸的荀彧，鬼使神差的突然伸手抓过他便伏上身子，狠狠的吻了下去。这个吻和曹丕的那个不一样。面对曹丕的问，荀彧自问可以波澜不惊，但是曹操的，他……做不到。
他奋力的挣扎，努力的希望推开身上的人，都没有效果。直到他几乎喘不过起来，曹操才放松了他。荀彧想也没想的就是一巴掌。
接着他自己都懵了，他居然打了曹操。曹操的反应也很快，他的手扳过荀彧的脸，看着他因为惊吓而苍白的脸：“文若，你告诉我，那天在奉孝灵前，你和丕儿到底做了什么，我要听实话！你对奉孝起誓，你说的毫无虚假！”
荀彧听曹操这么说，心里一沉，曹操知道了。
看着荀彧不说话，曹操冷笑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向我告密，说我最信任的谋士和我的次子在郭祭酒的灵前做的事。不过你放心，那个人我已经杀了，这个世上不会再有第四个人知道了。你不用解释那天发生了什么，我当时没问就是要忘掉它，我相信你文若。但我还是那句话，你从不相信我！你甚至愿意维护那个逆子你都不肯相信我！”
荀彧还是不说话。曹操放开了手，看着他白皙的脸颊上被自己弄红的指印，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有软软的瘫坐在床上：“文若，我不是故意的。弄伤你了……我……”似乎是发泄似的抓了抓头发。曹操起身下床了：“我去别的地方睡。你……”
“不用，应该是在下离开。”荀彧迅速的起身：“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丞相不能离开这里。”
荀彧不等曹操说什么，就要离开，曹操站在那看着荀彧匆匆整理衣物，兀自说道：“今冬，我便进军江南。”

“不妥……”荀彧敛着衣领，还不忘自己的职责：“公达，文和他们不是已经跟丞相分析过了吗？您不是也觉得是对的。”
“是啊。但是我还是想明年的这个时候让你看到江南的荷花。文若，我一定会让你看到，你……看错了我。”曹操说完，便又躺回榻上，不再说话。荀彧知道他的脾气是不能硬劝的，便不再出声，迅速的离开了。
荀攸看着衣衫虽然整齐，但是束发有些凌乱的荀彧站在自己门口，脸颊上还有些许红指印，嘴唇微肿的时候，嘴角抽搐了一下，迅速的将人拉进屋，然后又关上门。
叔侄两人对视了良久，荀彧才说：“公达，我想我刚刚弄糟了一件事。”
“什么事？”
“丞相因为我的出言不逊，要今冬进军江南。”荀彧这么说，但是他看到荀攸满脸写着“我不相信”四个字。但是最后荀攸还是没说别的，只是开始动手铺床道：“叔父先休息吧，这件事要从长计议。”
可是曹操似乎并没有给他们从长计议的机会，他拒绝了荀彧离去前的深刻检讨，拒绝了荀攸，贾诩等人的苦苦劝说。当他看到满天的烟火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郭嘉。如果郭嘉还活着，一定会在他自顾自的与荀彧生闷气时懒洋洋的劝慰自己。
他承认这次失败是因为他他骄傲了，胜利让他冲毁了头脑。与荀彧的争执不过是个借口，一个满足他自我膨胀的借口。他要荀彧看看，夺得天下后的他，是不是敌人口中的国贼。他要荀彧看看，就算江南的荷花再妩媚，他也只是为了给文若一个安定的天下。
可惜他没有机会证明了，他一败涂地。在许褚张辽护着他跑的最艰辛的时候，他还不忘给荀彧写信。那时候支持他最大的动力就是回到许昌城，听荀彧的唠叨。
当曹操仿佛得胜似的回到许昌时，路上的一切早被掩盖的严严实实。他十分自信荀彧看不出他的一点狼狈。他对荀攸等人撂下过重话：“要是被文若看出什么来，你们都给我等着瞧。”
荀攸在曹操转身的时候对贾诩翻了个白眼，贾诩假装备有看到，倒是程昱忍不住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在曹操一转头的瞬间立刻假装站好。
所以，以三对一还总是有胜算的。更何况他们里面还有个对荀彧极为熟悉的荀攸。可是有时候事实永远证明有着神一样的对手不可怕，可怕的是有着猪一样的队友。（丞相，我木有在说你。）
一世英名的曹操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比如说面对荀彧时他就会泛起得意洋洋的坏毛病，正所谓骄兵必败。他完全忘记了荀攸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恋战，千万不可和荀彧说太多的各种安排。
在到达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的，在荀攸担忧的眼神下留下荀彧，并且用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炫耀道：“文若，我跟你讲，若不是我头风发作，烧船回来。怎么会让周瑜白捡了这个便宜。”
荀彧淡淡的笑了一下道：“丞相说的是。”
曹操的尾巴又翘的高了一点：“文若，我走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我？”
“有。”荀彧坦然的回答让曹操有些措手不及，但是还是异常高兴：“怎么想的，怎么想的？”
荀彧若无其事道：“我想着不知公达有没有照顾好丞相，丞相的头风是否有在发作。我在丞相不在的时候，偶得一熏香，我自己已经亲身试过。无碍。但据闻此香可以治疗头痛，丞相是否愿意试试。”
曹操本来从不会试进上来的这种莫名的东西，但是这东西是荀彧推荐的，他便毫无怀疑道：“好，我叫人准备香炉。”
“略等，丞相。在此之前，请您先脱下衣服。”荀彧的话让曹操顿时愣住了：“熏香脱衣服做什么？”
荀彧依旧一副诚恳的样子：“因为这香要通过与皮肤的充分接触才能渗透。”
曹操不疑有他，再加上屋里炭火烧的正旺，他二话不说的拉开了外衣，正想脱中衣的时候，手突然僵住。
荀攸说过：“丞相，我此计万无一失，只是叔父生性谨慎，您唯一的漏洞在于身上的细小伤口无法尽速痊愈。您只需在伤口完全愈合前小心不要被叔父发现即可。”
贾诩说过：“丞相，荀大人心思缜密，丞相此番归来，荀大人必要试探。丞相万不可因荀大人言语间顺从而放松警惕。须知荀大人若做此态，必有旁计。”

程昱说过：“丞相，在下还有一计。您返回后，除了正常事务切不可单独召见荀大人。这样待到伤完全痊愈，即便荀大人心中有所怀疑，没有把柄必然作罢。”
此时曹操比赤壁战败的时候还要悔不听谋士言。他的伤口虽然都是小伤，不需用绷带，但是密密麻麻的总是有细微的损伤。如果现在把衣服脱下来了，那荀彧就会看到。以他的聪明应该能想到，在许褚张辽的护卫下，还能有如此伤痕，逃的会有多狼狈。
他尴尬的手放在领口，荀彧一脸看好戏的样子看着曹操努力的在想借口。他走进曹操，捡起旁边脱下的外衣为曹操披上道：“丞相，彧有一言。公达、文和等皆为谋主，一时良材。他们的计谋均为上选，丞相倘若从善如流，或不至此。”
曹操一时不敢动，不知道荀彧这下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正想试探，却被一阵叫声打断：“丞相，我……”
许褚跑进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想来刚刚荀攸和贾诩他们合着伙的骗自己进来，敢情是来送死的。果然曹操总算是抓住了一个替死鬼，大声道：“没有通报，谁准你进来的！”
谁准他进来的，现在他要是报出那三个名字，大概脑袋放不到明天早上了吧。可是荀攸大人说了：“仲康，我保证，你只要把叔父想办法弄出来了，丞相哪怕是表面骂你，私下一定会赏你的。那时他就是骂你是假，爱你是真了。”
许褚当时就觉得这话有点耳熟，现在想来，荀彧也是说过的。这是荀家人惯用的句式吗？
荀彧见许褚愣头愣脑的跑进来，便知道外面有人要救丞相，反正全戳破曹操恐怕又要闹别扭，就拱手道：“将军找丞相有事，那在下就先告退了。”
“文若！”曹操叫住他，挥手示意许褚下去。
荀彧转过身，看着许褚退出去，淡淡一下：“丞相又辜负了公达的好意了。”
“我只是想问你生气了没有。你若生气了，只管骂我就是。我不是说过，我犯了错，你要骂醒我。”荀彧看曹操说的诚恳，就还是淡淡的笑：“丞相，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在下并不生气，如果非要说为何刚刚要以熏香之事冒犯丞相……只是因为在下害怕。见到丞相后，放下心来，难免有了怨怼之心。还望丞相恕罪。”
荀彧这九曲十八弯的一番话，虽然含蓄，但是对于精明的曹操来说却是明镜一般透彻，他冲上去，一把抱起荀彧，看着他一瞬间有些惊慌的表情，大笑着转了一圈，才把人放到地上，但手却还没松开：“为何害怕，文若。”
荀彧第一次在曹操面前如此显露自己的感情，他没有推开曹操，只是伸手也抱住了他，曹操都能感到他有些瘦弱的手臂还在发抖：“我……害怕，不知道如果见不到丞相，该怎么办。”
“你知道的，你是我的张子房，你一定会立刻让丕儿继承我未尽的事业，安定天下。你会像辅佐我一样辅佐他。”曹操的声音有些暗哑的再荀彧耳边。
荀彧摇摇头：“我接到丞相的信时，我就知道。彧此生不可能再辅佐任何人如同辅佐丞相了。所以还请丞相珍重自己，非独为丞相一人。”
曹操抱着荀彧的手臂缩紧了些，他的面颊贴在荀彧的耳侧：“我发誓，文若。绝不死在你前面，决不让你不知如何是好。我发誓，不让你此生在辅佐别人，哪怕那个人是我的儿子。”
也就是在赤壁之战后，荀攸敏锐的感受到了荀彧的变化。除了对曹操的态度上的，还有身体上的。荀彧的身体日渐的衰弱，当董昭来拜访的时候，荀彧已经卧病在床多日了。
董昭话才开头，就被荀彧以：“丞相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而塞了回去。荀攸在一边看着，刚要起身送董昭走，却没想到董昭却不再迂回了：“令君，您认为丞相会因为您这区区一句话，而放弃吗？就算丞相宠信您，愿意放弃。但是丞相不是您一个人的丞相。”
荀彧看着董昭，因为生病苍白的唇轻轻动了一下，然后突然嘴角曳起了一个笑：“或许你说的对。但是，你今次来不正是询问我的态度吗？这就是我的态度，进魏公是你们的主意，刚刚的话是我的主意。但任谁都不能代表丞相的意见。如果丞相要进魏公，只要他来我面前，亲口跟我说。你们……算什么？”

荀攸眼见叔父言语中居然动怒了，便连忙劝走了董昭。返回来的时候见到荀彧倚在榻边，正在喘气。他有些担忧道：“叔父，还是回给丞相吧。你的身子不易再操劳了。”
“不可。过几日丞相就要去征孙权了。粮草军械，一应事务都还待我打理。切不可因此让丞相分心。”荀彧伸手握住荀攸道：“此次前去，万万小心。我料此役恐怕不会有什么大的收获，而且尚需小心谨慎才不会出错。”
“叔父放心。”荀攸答着，荀彧又是摇摇头：“说来你年纪比我还要大，整日的跟着丞相在外面奔波。**日在后方享福，却比你的身体还差。”
荀攸安慰道：“若无叔父，何来前线无忧。说来叔父的压力比我更大。我错了，大不了跟着主公败退回来。叔父错了，那我们便退无可退了。正是因此，叔父才更要珍惜自己才是。”
曹操不是没有进魏公的意思，只不过他还是担心荀彧。即使荀彧嘴上不说，但是曹操总也忘不了，那个曹昂请求他留下的晚上，两个人对月的谈话。荀彧是什么人，他太清楚了。董昭的汇报在下面显得刺耳，荀彧要他自己去说。
但是他不想看到荀彧的眼神。就算他知道，很可能自己说了，荀彧只会默默的跪下长拜，如果自己坚持，他可能退一步遵从。毕竟说到底只是封魏公，而不是篡位。可是他不想。
困兽似的来回走了两圈，摔了几个酒杯，董昭便不说话了。所有人都识趣的退下了，只有贾诩没有走。曹操也没有赶他，只是问：“文和可知我现在在想什么？”
“在下斗胆，丞相可是在想……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这是曹操当年退败时的一句话，贾诩此时再拿出来说，显得有些大胆，也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曹操却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反倒是恢复了平静，坐下：“那照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做呢？”
“等。”贾诩只说了一个字。
“等什么？”曹操的口气中有点自嘲的意味，他可不认为文若会在这件事上有所退步。
“等一个人死。”贾诩的口气风轻云淡，但是背后的冷汗早就出来了。他很少冒险，但是他也知道，荀彧时曹操心头上的事。如果不冒险解决，那么以后会有更大的风险。相较之下，他宁可在此时冒险。
“贾诩。”曹操咬牙切齿的，贾诩都能听到磨牙的声音：“你若再敢提这件事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诺。”贾诩躬身送曹操拂袖而去。曹操走后，他长舒了一口气。这个险计没有白用。曹操虽然生气了，但是自己说中了他的心事，他采纳了。看来荀彧一日不死，丞相是一日不会封魏公了。
曹操出征前，曹丕去司马懿的住处。那时候他和司马懿因为荀彧的事，已经混的很熟了。曹丕闷闷不乐的样子，让正在钓鱼的司马懿有些好笑：“二公子这是在愁什么？”
“先生何必明知故问。”曹丕将鱼钩穿上鱼饵，扔进水中。
“都这些年了，在下也劝过公子多次。先手已被丞相所占，公子无望了。”司马懿微微闭上眼睛：“您只看董昭从荀府碰了一鼻子灰回来，丞相便不再提魏公的事，就该知道。令君这几日都称病不朝，但却只有荀攸一个人表现的好像令君真的在生病的样子。公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令君不愿意父亲进魏公。”曹丕问道。
司马懿放声大笑：“公子，若是这么简单，还需要猜吗？这当然是因为令君他真的病了。你在出征前不去看看他吗？”
曹丕这才反应过来，扔下鱼竿往外跑。司马懿捻着自己的胡子，悠然道：“去看看也好，要不恐怕就看不到了。”
可是曹丕被拒之门外了，荀家人以荀彧病容沉重，恐怕对二公子失礼的理由婉拒了曹丕的拜访。所以曹丕没想到在谯县能再次看到荀彧。
那是因为在到了谯县的那天傍晚，荀攸鬼使神差的违背了叔父的叮嘱，突然在曹操面前流泪了。曹操着急忙慌的问他怎么了。荀攸便求他召荀彧到谯县劳军，他跪在那里，拽着曹操的衣袖说：“若是再不召见，恐怕见不到叔父最后一面了。”
曹操之前只知道荀彧病了，但是每次去看他，他都起色尚好的样子。带的御医都说，令君并无大碍，只要调养得当即可。所以曹操很惊讶为何荀彧似乎是一夕之间病的不可挽回。

先歇歇，楼主怎么可以写出来这么长这么长的美文啊，我这个文盲千字已是极限啊，下午再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