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新作长桥,制度宏丽,前世所未有。苏子美《新桥对月诗》所谓“云头灔灔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者是也。时谓此桥非此句雄伟不能称也。子美兄舜元,字才翁,诗亦遒劲多佳句,而世独罕传。其与子美 紫阁寺联句,无媿韩、孟也,恨不得尽见之耳。
晏元献公文章擅天下,尤善为诗,而多称引後进,一时名士往往出其门。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然公独爱其两联,云:“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又“絮暖鮆鱼繁,露添蒓菜紫。”余尝于圣俞家见公自书手简,再三称赏此二联。余疑而问之,圣俞曰:“此非我之极致,岂公偶自得意於其间乎?”乃知自古文士不独知己难得,而知人亦难也。
杨大年与钱、刘数公唱和,自《西昆集》出,时人争效之,诗体一变。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至於语僻难晓,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如子仪《新蝉》云:“风来玉宇乌先转,露下金茎鹤未知。”虽用故事,何害为佳句也。又如“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其不用故事,又岂不佳乎?盖其雄文博学,笔力有馀,故无施而不可,非如前世号诗人者,区区於风云草木之类,为许洞所困者也。
西洛故都,荒台废沼,遗迹依然,见于诗者多矣。惟钱文僖公一联最为警绝,云:“日上故陵烟漠漠,春归空苑水潺潺。”裴晋公 绿野堂在午桥南,往时尝属张仆射 齐贤家,仆射罢相归洛,日与宾客吟宴於其间,惟郑工部 文宝一联最为警绝,云:“水暖凫鷖行哺子,溪深桃李卧开花。”人谓不减王维、杜甫也。钱诗好句尤多,而郑句不惟当时人莫及,虽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
闽人有谢伯初者,字景山,当天圣、景佑之间,以诗知名。余谪夷陵时,景山方为许州法曹,以长韵见寄,颇多佳句,有云:“长官衫色江波绿,学士文华蜀锦张。”余答云:“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盖景山诗有“多情未老已白发,野思到春如乱云”之句,故余以此戏之也。景山诗颇多,如“自种黄花添野景,旋移高竹听秋声”,“园林换叶梅初熟,池馆无人燕学飞”之类,皆无愧於唐诸贤。而仕宦不偶,终以困穷而卒。其诗今已不见於世,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其寄余诗,逮今三十五年矣,余犹能诵之。盖其人不幸既可哀,其诗沦弃亦可惜,因录于此。诗曰:“江流无险似瞿塘,满峡猨声断旅肠。万里可堪人谪宦,经年应合鬓成霜。长官衫色江波绿,学士文华蜀锦张。异域化为儒雅俗,远民争识校讐郎。才如梦得多为累,情似安仁久悼亡。下国难留金马客,新诗传与竹枝娘。典词悬待修青史,谏草当来集皂囊。莫谓明时暂迁谪①,便将缨足濯沧浪。”
①“明”,《欧阳文忠公文集》作“平”。
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其气貌伟然,诗格奇峭,又工於书,笔画遒劲,体兼颜、柳,为世所珍。余家尝得南唐後主 澄心堂纸,曼卿为余以此纸书其《筹笔驿诗》,诗,曼卿平生所自爱者,至今藏之,号为三绝,真余家宝也。曼卿卒後,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惚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其後又云,降于亳州一举子家,又呼举子去,不得,因留诗一篇与之。余亦畧记其一联云:“莺声不逐春光老,花影长随日脚流。”神仙事怪不可知,其诗颇类曼卿平生语,举子不能道也。
王建《霓裳词》云:“弟子部中留一色,听风听水作《霓裳》。”《霓裳曲》,今教坊尚能作其声,其舞则废而不传矣。人间又有《望瀛洲》、《献仙音》二曲,云此其遗声也。《霓裳曲》,前世传记论说颇详,不知“听风听水”为何事也?白乐天有《霓裳歌》甚详,亦无“风水”之说,第记之,或有遗亡者尔。
龙图赵学士赵师民,以醇儒硕学名重当时。为人沈厚端默,羣居终日,似不能言。而於文章之外,诗思尤精,如“麦天晨气润,槐夏午阴清”,前世名流,皆所未到也。又如“晓莺林外千声啭,芳草阶前一尺长”,殆不类其为人矣。
退之笔力,无施不可,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故其诗曰:“多情怀酒伴,馀事作诗人”也。然其资谈笑,助谐谑,叙人情,状物态,一寓於诗,而曲尽其妙。此在雄文大手,固不足论,而余独爱其工於用韵也。盖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傍出,而因难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余尝与圣俞论此,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於水曲螘封,疾徐中节,而不少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圣俞戏曰:“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岂非其拗强而然与?”坐客皆为之笑也。
自科场用赋取人,进士不复留意於诗,故绝无可称者。惟天圣二年省试《采侯诗》,宋尚书 祁最擅场,其句有“色映堋云烂,声迎羽月迟一作驰①”,尤为京师传诵,当时举子目公为“宋采侯”。
①“一作驰”三字原缺,据《丛书集成》本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