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前言——许嘉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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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錱
连载:一户侯说 出版社:北京燕山出版社 作者:侯錱
代 前 言
———读侯宝林自传
1979年秋,正值侯宝林先生从事艺术事业50周年的时候,他离开了舞台。消息一经记者披露,艺术界的同行、各地的相声迷们,乃至国内外学者,无不为之惋惜。信件、电话纷至
沓来,希望在剧场里、从电视屏幕上能继续欣赏他那精湛的表演。是的,以他62岁的年纪,他可以表演下去;以他50年的经验,他自然还能奉献给观众许多欢笑。但是人们不了解,促使他下这个决心的,是盘桓在胸中已经很久了的一个更重大、意义更深远的问题:相声事业以后怎么办?
他认为缺乏基础理论的指导是当前相声的致命弱点(其实全部曲艺艺术都是如此,),是今后发展的巨大障碍。要想让相声一代超过一代地发展,理论的研究是当务之急。浩劫之后艺术也出现了空白。他固然可以再表演若干段相声以给年轻的演员做出示范,进一步丰富相声的宝库,这对他来说或许较为轻松。但思虑再三,他最后还是把阵地从舞台转到案头。
他的计划是宏伟的。他要探寻相声的源头,理绎出历代沿革的轨迹,为的是让后人清楚地看到几千年来相声艺术由胚胎而萌芽、由孱弱而茁壮、由鄙俗而高尚的规律,因而能自觉地吸收遗产中的精华,免陷其覆辙。他要清理近代和现代有关相声的社会、历史资料。这是“史”的一部分,但却是可供人们直接借鉴的部分;其中相当多的内容为他所亲闻亲见,再不整理就要失传。他要对相声的构成给予理论的解释:笑的心理学基础是什么?笑中的美学意义是怎样的?相声的语言学依据是什么?……看到外国学者发表了关于相声的学术论文,于是他兴奋:这门具有浓厚民族色彩的艺术已经引起了世界的注目。但在中国土生土长的东西却首先由别人进行科学的解剖,作为一个中国人,作为为相声献出了毕生精力的艺术家,他焦灼,如肩重负。
他称这些计划中的一切为辅助性的工作,资料性的工作。这不单纯是谦虚,多半倒是愿意充当浩浩大军的马前卒、希望后来者能踏着自己的肩膀攀登上去的意思。
可以想见,一个只念过半本《六言杂字》、上过三个月小学贫民班的人,要搞理论研究该多么困难。但是既然他在这一全新的领域里驰骋于国于民有更大的用处,那就宁肯抛却谙练精熟得心应手的朴刀,操起生疏沉重的棍棒。再说,几十年来他已具有这样一种习性:奉献于人民面前的应该是艺术的精品,高峰上的奇葩,而热爱他的观众也是这样期待他的。一个艺术家对于自己的短长应该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当他发现自己在台上的反应慢了,嗓音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状态,很难从原来的高度上更上一层楼的时候,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事实证明,他自己决定的这个巨大转折,是对的。他目前从事的工作的意义也许再过若干时候才能为更多的人所了解,但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所做出的成绩已颇为可观:他独自或与别人合作发表了几十万字的文章、著作,开创了对相声、对曲艺进行科学研究的风气,引起了国内外的注意。
《自传》,就是三年来结下的果实之一。
说来凑巧,到这本《自传》初步告成时,侯宝林先生恰好在新、旧社会里各生活了三十二年。这里所截取的,只是前三十二年历史的一部分①。尽管如此,它还是为我们重现了这位相声大师艺术成长道路中的重要的一段。
任何一门艺术,能够达到它崇高境界的人总是极少数。这是因为,艺术家的成长不仅需要一定的社会、历史以及某种艺术本身为他提供必要的环境,同时也要求艺术家自己具备攀上高峰的条件。这种主观上的因素并不单指天赋的歌喉、身材和头脑,更主要的,恐怕还是主观的精神:对待人生和艺术的态度、意志力的强弱,等等(当然这些也无不受到周围环境的制约)。主观与客观两方面情况的综合,也就是艺术家成功的“奥秘”吧。而侯宝林先生的《自传》就向我们描绘了这两个方面的概况:畸形的社会、非人的生活和强烈的要活下去的愿望、非凡的毅力。
许多老艺人都有着血和泪的生活史,而侯宝林先生所走过的道路可谓格外坎坷。他没有在幼时乞讨的生活中冻饿夭折,没有在师父的虐打下(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自传里写的似乎还太简略。大概是他不愿道师之短吧)自寻短见已属不易;而他竟还能在重重压迫下如大石下的幼苗,曲折地生长,并且逐渐显露出光彩,则更是奇迹了。孟子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增)益其所不能。”孟老夫子在这里颠倒了问题的本与末:并不是谁为了降大任于斯人而去磨砺他,而是人经过艰难困苦的锤炼才能承担重任。侯宝林先生正是由于过惯了艰苦的生活,所以他在艺术上不是去寻找坦途,希图一帆风顺,相反,他却喜爱耕耘荒原,逆风而行。请看他一生中的几次重要的转折吧:进入青年时期,虽然早已学会了唱戏,手里有了饭碗,却又设法去学说相声;四十年代初,正当相声日趋市民化,庸俗低级的趣味充斥舞台的时候,他反对“荤口”,冒着被人讥讽的风险提出相声应该改革;待到唱稳了“大轴儿”(压台节目),社会公认他的柳活儿(以唱为主的段子)独具一格雄冠艺坛时,他又把主要精力放在“说”上,进一步丰富了侯派艺术的特色;及至“功成名就”而又行将年暮本可“退居林下”时,却又从零做起,开始了理论研究。可以想见,每一次攻占自己陌生的领域,他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但他情愿为此而辛苦。即便挫折、冷言也不能使他灰心,停滞。他几十年来的艺术生涯似乎可以用这样几句话概括:自出难题,自找压力,永远进取,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