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尽的对话
《文学空间》中译本终于得以面世。布朗肖虽说是萨特、巴塔耶、勒维纳斯的同龄人,罗兰•巴特、德里达、保罗•德曼、福柯的前辈,他的名字在法国以外的文化圈却常常迟于他们到来,但这无碍于他的思想所保持的领先位置,这是由其思想自身的姿态来保证的:从自己消失的点上开始出发。因此布朗肖这样来回答“布朗肖是谁?”——“莫里斯•布朗肖,小说家和批评家,生于1907。他的一生完全奉献于文学以及属于文学的沉默。”这段题词留在了他许多书的第一页上。1
那是一个忍耐的点,悲哀的点。通过对这个点说“是的”,他持留在俄耳甫斯对黑夜的凝视中:“在黑暗中挽留仅通过黑暗而发光亮的东西并且将这东西保持黑暗直至在黑暗把光明视为第一缕曙光中。”(P236)2这是盲人的洞察力。“在这目光中,瞎仍是一种视觉。”(P15)这是不可能的观看,也是“看”的不可能。从这个点开始,激情成为色彩,寂静成为声音,神的缺席转为了对那“不可命名的”的等待,而等待在遗忘中。在遗忘的掩饰之中,等待似乎更加轻快、更加真实。在遗忘中,空间摆脱了时间,开始了神圣的转换,进入“另一种”时间,一种重新开始的时间。“重新!重新!”这先于开始的强大力量!文学空间,是对于这种重新的体验,“我的生活是出生前的踌躇”(P56)。
通过《文学空间》,布朗肖拒绝了萨特对“文学是什么?”的亚里士多德式回归,而坚持让作品“成为通向灵感的道路”(P190)。这是一条拒绝返回自身的路。同时也是一条迎接他者,等待他者的永恒复返的道路。那不可命名的他者先于世界,正如“另一种夜”先于白天和黑夜以及这二者的辩证法。有一种说法把上个世纪40-70年代的萨特比作法国知识界的白天,布朗肖是夜晚。那么布朗肖的夜是别样的。他部分地承接了德国浪漫主义和法国象征主义的文学精神,也部分地承继了德国哲学家的词汇与言说方式,但他却在这一切之外,也在自身之外,孕育了萨特以后的法国解构思潮的丰产。
显然,布朗肖是重要的,但这并非一个价值判断,而是由于他所参与的这样一场对话:我们在他的字里行间可以发现许多熟悉的声音和背影: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勒维纳斯、巴塔耶、荷尔德林、卡夫卡、马拉美、里尔克、勒内•夏尔、策兰等等。那些名字所代表的天赋与苦恼在他的作品中磷火般地跃动,但却不再只是它们自己,它们是它们自己的“不可能”。那些富于时代精神的词汇和隐喻穿梭流淌,交相辉映,在布朗肖的写作中汇成河流,但却是为了完成了一个消逝的过程。“消逝”正是河流的别名。在一种激情中持续的,不是超越,而是解体。这条河在世界之外,时间之外,永无止尽,永不停歇,而河流中的每一个名字,每一个部分都空出自身,融入一个等待的过程:
“如果我们一起等待,每样事物都将改变。”
“是的,假如等待是能够分享的,假如我们都属于等待。然而那正是我们正等待着的,不是吗,在一道?”
“是的,一道。”
“但在等待之中。”
“一道,等待,却并非等待某种东西。”3
最后一句的原文:Ensemble,
attendant et sans attendre. 正是这个et
4构成了布朗肖的文学空间。它既连接又分离,既混淆又拒斥,在双重不在场之间逗留。这种“等待,却并非等待某种东西”的姿态既属于文学本身,也属于那个人——“他的一生完全奉献于文学以及属于文学的沉默。”在这个神不在场、甚至不在场也已被遗忘时代,文学成为了对其自身实质的关注,它试图寻找它的本质,而这本质就是非本质,是对于本质的打断——这个纯洁而空无的词et。在它的引导下,文学是等待和等待的自身涂抹。这场关于等待的对话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在et的打断中接近沉默,接近沉默中的震撼,而这震撼是不可接近的、可怕的力量,死亡的本质力量,是灾祸、剥夺、和失败。不可能性成为布朗肖一切作品的主角,它寒冷的气息弥漫于布朗肖写作的笔调,而布朗肖自己则渐渐地隐匿了,让位于一个无名的叙述的声音——等待的无能为力成为了叙述的能力。
显然,无尽的对话也在布朗肖与较他年轻的读者之间展开,(但这实际上是属于文学内部自身的对话,所以有时听着象一种喃喃自语?)因而也持续在罗兰•巴特、德里达、福柯、德勒兹、南茜等人的写作中。但我们却并不能因此就说布朗肖是他们的源头,因为如此评价,就等于否认了他们从各自的方向上开始的对于不可能性的敞开。然而,在布朗肖已经拒绝了黑格尔、尼采、海德格尔式的死亡之后,从“死亡的不可能性”铺展开来的“可能的不可能性”(与海德格尔“不可能的可能性”相对)的视野已经以各种方式渗透在他们的思考中。不可能性首先意味着启蒙运动以来的主体和理性的失败,然后是以整体性、同一性为特征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解体。这是在这个时代从事思想活动所要面对的根本语境,由此开始了一个解构时代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