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轮紧敲着我的心脏
窗外退跑着你的故乡
山色这样的暗蓝
水色这样的明亮
山水之间罗列着几个村庄
灰瓦的屋舍
红砖的院墙
门前的柳荫
屋后的荷塘
柳丝的微风中
荷花的淡香里
能找回你失去了的少女的时光

离开故乡的那年你只有十三岁
戴一顶竹笠
束一条皮带
穿一套大得滑稽的军装
做了一个文工团的团员
先是随着大军南下
后是逆着长江西上

六年后我和你认识了
你常常说起你的故乡
说那里有你的好姐姐
她抚养你
你想念她
水远山长
难回故乡
于是沉默如悬空的黑云
一下遮去你脸上的阳光

不过更多的时候你很欢乐
活泼如一只小猫
蹦跳如一只小羊
你爱用跳舞的脚步走路
一边在飘忽地走
一边在迷幻地唱

你为我唱过黛玉葬落花
你为我舞过虞姬别霸王
你和我熟悉了公园里的一弯小路
小路旁的一株海棠
海棠下的一条石凳
石凳上的一片沁凉

谈舞蹈家邓肯
谈音乐家肖邦
谈屠格涅夫的《阿细亚》
谈富尔曼诺夫的《夏伯阳》
谈我的失误
谈你的笑话
谈他人的短长
谈明天
谈梦想

你在夜间装鬼吓我
偷偷敲响我的小窗
你用背抵住门不让我出去
吻我在门背后
双手攀着我的肩膀

你忽然又不理睬我了
给我看你写的感伤的诗行
半年后你来向我匆匆告别
你笑着骂我是个傻瓜
你哭着求我把你遗忘
你亲湿了我的脸颊
你揪痛了我的耳朵
说这是在考验我是否坚强
你还说过许多关于来世的蠢话
那么可笑的严肃
那么可爱的荒唐
你送我一剪青丝发
夹入契诃夫的那一篇《新娘》
你送我一对枕头套
上面绣着两只衔花的燕子
一只东飞
一只西翔


我记得最后的一次抬头看你
你扶着天桥的栏杆向我俯望
花衫黑裙临风飘动
一只瘦蝶病于秋凉
停歇在高高的铁篱之上

我恪守着临别的誓言
再没有去拜访你一次
也没有回你短纸一张
后来听说你调走了
后来听说你结婚了
紧接着是花开花落的1957
一位好心的同志从远方来
说你又哭又唱精神反常
因为你的丈夫言行有失
同好些知识分子一样
同我一样

十五年后我忽然梦见你
落月照亮你脸上的泪光
你站在我家破败的门前
一句话也不说
痴痴地向内望

我惊醒后告诉我的妻子
妻子拍着枕头叹息
说你可能已经死亡
说你的阴魂惦念着旧友
淮南皓月
千山冷雾
你从那里远道而来
也许有话要对我讲

我从老家调回城市以后
一直认为你还活在世上
有一天你会寄来一封信
说你的理智已经恢复正常
说你的丈夫已经平反
说你的女儿已经结婚
（你也许有一个女儿吧）
她象你从前那样漂亮

这样的一封信至今没有收到
可能你象我一样的工作繁忙
五十年代的记忆是太缥渺了
如云中的一只仙鹤
如雾里的一树枫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