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ting Point
她是少数能够到自己墓前祭祀的人。不经不觉,她已经死了一年,一平想——不,她是一个没有名字、没有身份的「人」。在生理上,她无疑是人类,有体温,若然划破皮肤,还是会涌出深红色的鲜血,也仅只如此。在那一场战斗中,她掉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那是作为一个人所必有的东西,而她遗失了。
无论是心理上或是出於现实的考虑,她都一定要死,所以她就死了。从容就义,没有眼泪,事后回想,也真不够轰轰烈烈,是一件小小的憾事。「生前」,她的名字叫「一平」,死后,也来不及改一个名字。也许不是来不及改,只是不想去改罢了。
纵然她已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可到底曾经为人。多少还残存著无用的感情,那种软弱的感情使她无法为自己再改一个名字,因为她无法开展一段新的人生——要死而复生,谈何容易? 毕竟活过十多年,有那麼多尘缘牵动著自己的身体,又岂是一死所能够斩断的? 所以,在心底里,她还是喜爱称呼自己做「一平」——从这个已经在世上消失的名字,她嗅到回忆的气息。若化成具体的气味,应似乾花的残香——曾经盛放,生命消失前的瞬间,被某位惜花之人夹进一本厚重的字典里,最后一丝生命力被那细密如蚁的文字所吸去。
然而,花朵的美却被人以乾花的形式,好好保存起来。被封入透明胶袋,主人兴致来了,深深嗅上一下,犹能闻到丝丝清香,勾起脑袋里对花朵的记忆——花朵至为得意时的那种浓香。一平是一个青春的少女,却不免老气横秋地想 : 无怪人人说回忆是一种精神食粮,人类是一种依赖回忆去活下去的软弱生物,包括她自己在内。
如果能死得更乾脆,连肉体也化成灰尘就好了。大家都爱说「置诸死地而后生」,重生后的自己或许更可爱、更天真。可是,细想一下,天真并不是一件好事,她当初就是栽在这一点上。啊,她知道了,她应该学会的是赤子之真——那是老者经过许多考验之后,所能学会的一种豁达,他们知道人世有多险恶,反而能够以更乐观的心态看待世间万事万物。倒不是逃避现实,而是将那好的坏的、幸的不幸的都包容、接受,亦能从极微细的事情中看出趣味,自娱一番。
一平想,她远远未及这种境界。可是,当她於自己的「忌日」,走回自己墓前一看,看到伏在墓前睡觉的笹川京子时,一平知道自己也称不上是一个残忍的人。她看到京子的脸庞有泪痕,真想说 : 你原来是没必要为我哭的。世界上没人要为另一个人的死去哭,又哪来这麼多时间去伤春悲秋?
可是,一平无法忽视心底的一阵暖流。一度失去的东西又化为春泉,徐徐灌入心底,她擦去京子脸上渐乾的泪痕,在心中说 :『京子姐,你到底太弱、太傻。彭哥列首领夫人不可以同情弱者,不能够为了无关重要的人流泪。世上每一个人、每一件物品都有其价值,包括眼泪在内。眼泪是一种工具和武器,并不是情感的产物。眼泪是一种手段,每一个行为背后都有其因由与价值,是为了某种利益,尤其是你身在权力中心。假如十代首领知道你将眼泪浪费,他会生气。』
一平应该站起来,转身而回。可是,她在离开前摘下一朵碗大的洋桔梗。她实在是不应该取下那朵花。虽然不过是一朵花,但里头有感情,因而沉重。那是笹川京子所带来的花。一平没有超能力,却也感受到这朵花的重量,从这朵花,她看到笹川京子对她的内疚、对年轻生命逝去的惋惜、眼泪、还有那种非得透过自虐才能减轻的苦痛。
可是一平收下这朵花。她将之别在胸前——一身蓝黑色的正装,衬著那紫紫白白的花朵,一刚一柔,很不合衬。她笑,这种娇柔的物事果真不再适合自己了。一平以掌罩著那洋桔梗,本想用力握烂那娇嫩的花朵,可一只素手悬在空气中,久久没有动作,还是垂下手。她并不是惜花,只是想 : 反正这朵花离开了原来的枝条,也没有水,很快便会凋谢,又何必急急结束它的生命?